队伍抵达武功县时,天色已暗,县城外炊烟袅袅。
城门处几个守兵懒散地倚着长矛,见李世民带队回来,才勉强直起身子行礼。
流民们被安置在城外驿站,几个老妇抱着孩子,低声啜泣,感谢救命之恩。
李世民站在马旁,指派人手分发干粮,神色沉稳,语气温和。
刘智远站在一旁,望着这群流民,眼底掠过一丝叹息。
他走上前,向李世民拱手一揖:“二公子一路护送,又安置这些百姓,在下替他们谢过。”
“只是至今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可否告知在下?此番恩情,刘某来日必定报答。”
李世民摆摆手,笑道:“先生言重了。这是我职责所在,不敢言恩。”
抱拳一礼,“在下姓李,名世民,陇西成纪人氏。”
“家父现于长安任职,此番奉命巡防突厥,路经武功,命我随军历练。”
“李世民?”刘智远重复了一遍,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上下打量他片刻,低声道。
“好名字。陇西李氏,关陇望族,果然名不虚传。”
“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胆魄与胸襟,实在是让我刮目相看。”
李世民微微一笑:“先生过奖了。乱世之中,保一方平安,不过是本分罢了。”
“倒是先生,气宇轩昂、谈吐不凡,不像是籍籍无名的乡野平民。敢问先生高姓大名,出身何处?”
刘智远闻言,低头一笑,似是早料到这一问,随即坦然答道。
“在下姓李,名密,辽阳人士。”
“早年家中有些薄田,如今世道不安,流落至此,便化名刘智远,以避耳目。还望二公子莫怪。”
“李密?”李世民眉梢一挑,笑道,“辽阳李氏,我也早有耳闻。”
“先生志存高远,胸有丘壑,世民甚是佩服。”
“不知先生可愿暂留武功?家父身边正需才学之士,我也想多向先生请教一二,还望先生不吝指点。”
林溪听到这儿,觉得这套词儿都很是熟悉。心里暗道:来了来了,二凤挖墙脚的戏码上演了!
李密闻言,低头一笑,拱手道:“二公子过奖了。李某虽读过几卷书,却无意久留此地,恐难从命。”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李世民,目光深邃,语气多了几分郑重。
“不过公子年少有为,胸怀大志,他日必成非常之功。若有缘再会,李某定当与公子把酒畅谈!”
李世民听罢,目光微沉,轻轻叹息一声,缓缓道:“先生既有此志,我不便强留。”
“乱世茫茫,英雄路远,愿先生珍重此身,他日或有再会之时。”
两人对视一眼,拱手拜别,似有默契,又似各藏心事。
“先生,不知您接下来要往何处?”林溪忍不住问道。
李密沉默片刻,目光投向远处,低声道:“东都。”
新月初上,灯火阑珊。
林溪站在李世民身后,目送李密的身影远去。
灰布长衫在夜风中轻扬,头颅微昂,像在凝视着这片乱世山河。
看着李世民神色凝重,林溪忍不住感慨历史的沉重。
一个是日后大唐的天策上将,一个是瓦岗军的乱世枭雄,此刻在武功县平淡作别。
谁能想到,短短数年,再次相逢之时,这片山河早已天翻地覆,换了模样。
流民散去,队伍整顿完毕,李世民翻身上马,准备回府。
林溪骑上她的瘦马,默默跟在身后。
望见李世民肩背挺直,却低着头,眉间似锁着一抹化不开的阴影。
信马由缰,一路无言。
林溪感到空气凝重,想搭个话,又怕一开口就被瞪回去,还是乖乖闭嘴了。
心想,李密那副落魄模样,怕是勾起了他的心事。
关陇贵族这些年被杨广挤兑得够呛,同病相怜,这少年怕是也早已嗅到了乱世的味儿吧。
西魏八柱国及其后代,构成了关陇集团的核心圈子,李渊祖父李虎,李密曾祖李弼,都为八柱国之列。
说起来,隋朝实现大一统的底子,就是关陇军阀贵族们给玩命攒下的。
但在强调集权和稳定的中央政权建立后,再牛的原始股东大哥们,完成了历史使命,也该靠边儿站站了。
在这方面,杨广的政治远见确实高于他爹杨坚,他即位后,关中本位政策被扔进了垃圾桶。
一边推行科举制度改革,压缩关陇子弟的进步空间,新建东都洛阳,削弱长安的政治地位。
一边对关陇老大哥们下了狠手,一顿连杀带贬整的兄弟们怨声载道,还顺手提拔山东江南的士族,培育新贵势力搞制衡。
于是,很多关陇集团的二代三代人物,被无情地踢出了中央权力中枢。
这波儿门阀政治向官僚政治转型的系列政策,不能说不对,只是步子太大,下手过狠,而且没预留真空隔离带。
再加上大业帝那一堆骚操作——
开凿大运河、遍地搞基建,全国巡回式旅行打卡,以及大军干翻高句丽的伟大决策。
多线程齐开,几年就给隋朝这台24小时满负荷运转的国家机器,干得轰隆冒烟,嗷嗷叫着趴窝了。
愿称杨广先生,年度爽剧大男主永远的King!
在杨广的铁拳出击下,关陇大哥们分两种。
一种以李渊为代表人物,主打一个明哲保身,敌不动、我不动,敌进一步、我退一步。忍无可忍,还能再忍。
可想而知,这些年来绝对没少受杨广的气,李世民耳濡目染的,肯定再了解不过。
另一种,就是被收拾的更惨,憋着一股气儿要暗地搞事情的。
以刚刚那位李密,以及他的刎颈之交——开国小钢炮杨素之子,杨玄感为代表。
林溪心想,若不是知道历史,身在李府,还真为李家的前途命运揪心啊。
正琢磨着,忽见前方李世民勒马停下。
月光下,黑甲少年抬起头,望着一片深不见底的夜空久久不语。
“二公子……天晚了,回家吧。”林溪轻声说道。
“……林溪。”少年深深叹了口气,口中喃喃道,“你说,这世上真的有天命吗?”
林溪一时语塞。
李世民,这个在后世看来,天生命带紫微星剧本。
堂堂天策上将、大唐皇帝,贞观之治开创者,万邦之主天可汗,七世纪东亚地表最强男人。
竟然也会问出这样的话。
倒真叫一个连剧本封皮儿都没见过的芸芸众生,难以回答。
她愣了半晌,抬头看着他黑暗中挺拔的背影,柔声道:“小的想起李先生那句话,但尽人事,不问天命。”
“无愧于心,就够了。”
“无愧于心么……”
李世民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肩膀一耸,“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说得好!”
“我李世民别的不敢说,唯有这一条,仰附不愧天地,扪心落子无悔!”
他转过头,利落地朝林溪一挥手,笑道:“回府,吃饭!”
“今天你小子有功,特批上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