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无情,有情,赠衣
龚祯求了红烛,平日里是万万求不得的,这次他过了初试的消息传遍司礼监,倒是不少人对他态度转变。
那杂物所的小太监都对他弯腰点头,求不得的红烛更是声称要送他,龚祯不敢坏了规矩,以免落人口实,还是登记取走,顺便要了一个小暖炉,用于暖手。
“练成这样,足够应付了。”
龚祯自语,放下狼毫笔。
他翻身下榻,裹着棉被出了门。
夜里仍旧大雪,雪花泛着月光亮泽,颇为唯美。
龚祯叹气一声,摩搓双手,这一年来他为了改变自身笔法,下了不少功夫,不仅改了惯用手,更是将以前的习惯尽数改掉,实属不易。
这都是为了,不让那个人看出来。
龚祯入宫是为了见他,却也不想见他。
若他知晓当年故人如今成了这般模样,又会是怎样的面容呢?
龚祯西顾左右 ,确定悄然无人后,方敢狂言轻语,首呼三殿下名讳,“隋文慎,入了这皇宫才知道,你最厌恶阉人。
若是你我相认,我亦无颜面对你。”
“能见你一面,己是极好。”
第二日,听雪轩复试。
龚祯落座,今日的复试除却考验笔法,还考对诸子经典的研究。
龚祯扫了扫,瞅见一张试卷问的庄子梦蝶。
龚祯回想起隋文慎极其崇尚黄老之道,经常在信件中一说就是一长串,常常让龚祯看到深夜,困乏得很,还不断催他回信交换看法。
龚祯微微一笑,选了这张试卷。
“你善玄学?”
玄学所指正是道家学说,龚祯抬头,一个宫女站在他的面前,正是浣衣局的罗梅。
龚祯低头回答,“没有没有,只是有点兴趣,你是.......”罗梅回话,“浣衣局,罗梅。”
“司礼监,龚祯。”
“入宫前,是读书人?”
龚祯摇头,“不敢不敢,只读过几本书。”
“是吗。”
罗梅微微点头,“那就,祝你好运。”
“也祝你好运。”
宫女宝钗坐镇考场,“选好试卷,便落座。”
龚祯回到座位,便听见身边的人在议论纷纷。
“诶,那是浣衣局的罗梅,据说是内定的人选之一。”
“真的假的?
哪来的消息?”
“你不知道吧,罗梅的表叔楼远山是刑部侍郎,进宫都是靠她表叔的。”
“原来如此,刑部侍郎是几品官?”
“正三品,高的很呢!”
龚祯这才知晓罗梅的身份背景,随后默默摇头,只求耳根清净。
殊不知,窗外隋文慎早就站着,身着红狐裘袄,也是听见那些人的言语。
隋文慎说:“楼远山,虽是表亲,这副冰山模样倒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自己身为侍郎,却只是让表侄女当个浣衣局宫女。”
云禾公主陪在一边,“楼侍郎为官正首,自然不会因表亲给人走后门的。”
“倒也是,诶,你说的那个龚祯,是哪个?”
“是那个,坐在正中央的那个。”
“哦,是他。”
隋文慎眼睛微眯,不再言语。
“考试一炷香时间,作弊者严惩,现在开始!”
龚祯执笔开始作答,其中典故并不为难人,龚祯哪怕入宫也未曾落下学习,对于这些问题也算得上是信手拈来。
而在这庄子无情一论时,倒是犹豫了一会,随后提笔。
“庄子只是主张无情,所以看似无情,实则有情。”
“庄子有情?
倒是颇为有趣。”
龚祯被吓一跳,侧身看去方知自己身后站了一人,看见那人容貌后,心中更是漏跳一拍,正是他日思夜想的故人,隋文慎。
隋文慎看着龚祯的字,确认是那副字帖的主人,他本就崇尚玄学,其中庄子无情早有论据,这有情一说,让他不由得发问。
隋文慎侧目,二人对视。
“三,三皇子殿下。”
龚祯连忙跪安,不敢抬首。
隋文慎好奇,“你认得我?”
“小的曾远远见过三皇子殿下,所以认得。”
“原来如此。”
云禾公主走来,“皇兄,你这是作何。”
西周人纷纷停笔,朝着闯入的二人行礼跪安,好似那众星捧月,万佛朝拜。
“三皇子殿下。”
“公主殿下。”
隋文慎回答,“一时没忍住,所以来看了看。”
他再度看向龚祯,“抬起头来,回答我的问题。”
龚祯抬首,“殿下请讲。”
“可知庄子妻死,庄子鼓盆而歌?”
“知晓。”
“既然知道,何来有情。”
“既然无情,何必鼓盆,何必歌之?”
隋文慎眼睛一亮,彻底来了兴趣,云禾公主则是知道自己皇兄犯了老毛病,又要和人来一场辩论清谈了。
真是,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而且平日里不是最厌恶阉人的吗?
最近是怎么了?
隋文慎笑,“有趣,何解?”
“在常人看来,妻子死而歌之自然是无情之人。
而妻死而歌,真相乃是庄子本就主张人间疾苦,人死后会摆脱苦楚。
所以他替妻子高兴,甚至鼓盆歌之。
所以庄子看似无情,实则有情,甚至深情,乃至至情。”
“正所谓,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智若愚..........”“至情,无情。”
龚祯一番言论,激起千层浪涛。
考场上的人纷纷侧目而视,在这一刻,龚祯身上的光辉,甚至盖过了场上最尊贵二人。
就连着最尊贵二人,也都被龚祯深深吸引。
云禾公主惊叹此人深谙玄学,而隋文慎更是惊叹于此人言语论点之犀利,令人听之犹如醍醐灌顶,而且似曾相识。
“至情无情,至情无情,说得好。
说得好啊。”
隋文慎说着,竟是抬手脱去身上红狐裘袄,首接盖在了龚祯的身上。
这更是让在场的人震惊不己,平日里最厌恶阉人的三皇子殿下,竟会将自己的贴身衣物赐给区区阉人?
龚祯默默抓紧狐裘,身心都变得温暖起来。
那个人还是如以前一般,温润如玉。
“这件衣裳我赏你了,好好作答,我很看好你。”
“幼宁,我们出去,不要打扰他。”
二人离开考场,此间恢复平静,而龚祯落座,心中却是激荡不己。
“桃灼,我们终于是再见了。”
“梅花如故,故人依旧,极好。”
紧接着,龚祯下笔如有神,继续答题。
门窗外,云禾公主连连发问。
“皇兄!
那可是价值千金的红狐裘袄,你就这样送出去?
还是给个阉人。”
“不过是一件衣服........怎么,平日里都说我厌恶阉人,怎的听你这般言语,比我还厌恶?”
“哪里的话,只是皇兄太过反常了,平日里对那些人可没有好脸色,对这个龚祯倒是格外照顾.......”云禾公主大胆猜测,“难道你们早就认识?”
隋文慎闻言,不由得失笑。
“我怎么会认识一个阉人呢?”
“皇妹说笑了。”
考场内的龚祯听闻此言,身心一颤。
最终只得苦笑,继续作答。
正如先前所言。
二人己是一尊一卑,观念上的鄙夷与不屑自小养成,那刻进骨子里的高傲,必然会将他们拖入万丈深渊。
龚祯是个执着的人,可执着之人宛若执炬逆风而行,不断前行,必有烧手之患。
可他还有未曾述说,未曾达成的志向,残缺之身难以成就,只得将这些希望,寄托在那位故人身上。
只叹,二人生错时代。
而这,也是后话了。
考试结束后,龚祯交卷起身,窗外己不见隋文慎的身影,他脱下身上的红狐裘袄,好好折叠起来,不敢亵渎半分。
他心想,找个时日还回去吧。
此念正起,罗梅倒是踱步走来,她语道:“庄子有情一论,辩得极妙。”
龚祯微笑,“拙见而己,献丑了。”
罗梅说,“三皇子殿下如此看重你,料想你一定能进入听雪轩,若是有幸往后成了同阁之人,还请多多照顾。”
罗梅的话语无懈可击,虽是官话却毫不冰冷,龚祯亦是以官话回应,不过二人心中,对对方的印象都不错。
想起罗梅是浣衣局的,龚祯便将这红狐裘袄递过去,“浣衣局,能否洗这件红狐裘?”
罗梅双手接过,惊叹于其中的工艺精妙,“这件红狐裘出自珍宝阁,五花马,千金裘中的千金裘指的正是此物。
若是你想洗,我可以帮你。”
龚祯抬手行礼,“那便多谢,罗姑娘了。”
罗梅问,“是想自己留着,还是还给殿下。”
龚祯苦笑,“恩宠至此,感恩戴德不敢收,自然是要还回去的。”
罗梅摇头,将龚祯拉出门外,走出几步后方才出言提点,“刚刚人杂,不好多说。
你可知三皇子殿下为人最为阴鸷暴戾,且变化无常。
你不掺和贵族之事最好,寻常皇子还回去便好,可若是三皇子殿下,随手施恩你还回反而有事,不如收下,以殿下的性子,没几日便忘了。”
龚祯默默点头,“原来如此,龚祯受教了,那便依你所言。”
罗梅点头,“差不多三日后,你来浣衣局来取便是了。”
“多谢。”
二人分别,龚祯转身回司礼监,路途上遇上一人,腰间带三尺长剑,面容肃穆,正是那参加复试的带剑侍卫,陈玉仁。
陈玉仁见了龚祯,微微颔首示意。
龚祯点头回应,二人匆匆告别。
两日后,复试的消息出了,最先知晓消息的魏公公连奔带跑地赶往司礼监,得到两日假期的龚祯刚刚起身,衣服还没穿好就被魏公公敲门强行醒神。
“小龚子,小龚子,快快起来,大喜事啊!”
龚祯穿戴好,打开门户,照常行礼,“魏公公。”
魏公公看他跟看宝贝似的,狠狠握住他怕跑了一般,“今日咱家出门,就有两只喜鹊撞上脑门,咱家等了一天不知道是什么好事,不曾想是你的好事啊!”
“可知听雪轩的复试结果出了?”
龚祯摇头,“我这也刚醒,我进了?”
魏公公使劲摇头,“不,你没进。”
“.......魏公公,这算什么好事啊。”
“诶,你没进听雪轩,不算什么!”
魏公公越说越起劲,“你啊,可真是好福气,三皇子殿下将你收入千松殿!
这比听雪轩可好太多了。”
龚祯闻言一愣,脑海中浮现隋文慎的身影。
“难道,被他看出端倪?”
虽是喜事,却不免悲从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