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镜湖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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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镜湖畔,秋风萧瑟,乌云密布,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湖边的竹林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为即将发生的悲剧奏响哀乐。

萧峰披上长袍,向青石桥走去。

行出五里许,到了河边,只见月亮的影子倒映河中,西边半天己聚满了黑云,偶尔黑云中射出一两下闪电,照得西野一片明亮。

闪电过去,反而理显得黑沉沉地。

远处坟地中磷炎抖动,在草间滚来滚去。

萧峰越走越快,不多时己到了青石桥头,一瞧北斗方位,见时刻尚早,不过二更时分,心想:“为了要报大仇,我竟这般沉不住气,居然早到了一个更次。”

他一生中与人约会以性命相拚,也不知有过多少次,对方武功声势比之段正淳更强的也着实不少,今晚却异乎寻常的心中不安,少了以往那一股一往无前、决一死战的豪气。

立在桥边,眼看河水在桥下缓缓流过,心道:“是了,以往我独来独往,无牵无挂,今晚我心中却多了一个阿朱。

嘿,这真叫做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了。”

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底平添了几分柔情,嘴边露出一丝微笑,又想:“若是阿朱陪着我站在这里,那可有多好。”

他知段正淳的武功和自己差得太远,今晚的拚斗不须挂怀胜负,眼见约会的时刻未至,便坐在桥边树下凝神吐纳,渐渐的灵台中一片空明,更无杂念。

蓦地里电光一闪,轰隆隆一声大响,一个霹雳从云堆里打了下来。

萧峰睁开眼来,心道:“转眼大雨便至,快三更了吧?”

便在此时,见通向小镜湖的路上一人缓步走来,宽袍缓带,正是段正淳。

他走到萧峰面前,深深一揖,说道:“乔帮主见如,不知有何见教?”

萧峰微微侧头,斜睨着他,一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烧将上来,说道:“段王爷,我约你来此的用意,难道你竟然不知么?”

段正淳叹了口气,说道:“你是为了当年雁门关外之事,我误听奸人之言,受人拨弄,伤了令堂的性命,累得令尊自尽身亡,实是大错。”

萧峰森然道:“你何以又去害我义父乔三槐夫妇,害死我恩师玄苦大师?”

段正淳缓缓摇头,凄然道:“我只盼能遮掩此事,岂知越陷越深,终至难以自拔。”

萧峰道:“嘿,你倒是条爽首汉子,你自己自断,还是须得由我动手。”

段正淳道:“若非乔帮主出手相救,段某今日午间便己命丧小镜湖畔,多活半日,全出阁下之赐。

乔帮主要取在下性命,尽管出手便是。”

这时轰隆隆一声雷响,黄豆大的雨点忽喇喇的洒将下来。

萧峰听他说得豪迈,不禁心中一动,他素喜结交英雄好汉,自从一见段正淳,见他英姿飒爽,便生惺惺相惜之意,倘若是寻常过节,便算是对他本人的重大侮辱,也早一笑了之,相偕去喝上几十碗烈酒。

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岂能就此放过?

他举起一掌,说道:“为人子弟,父母师长的大仇不能不报。

你杀我父亲、母亲、义父、义母、受业恩师,一共五人,我便击你五掌。

你受我五掌之后,是死是活,前仇一笔勾销。”

段正淳苦笑道:“一条命只换一掌,段某遭报未免太轻,深感盛情。”

萧峰心道:“莫道你大理段氏武功卓绝,只怕萧峰这掌力你一掌也经受不起。”

说道:“如此看掌。”

左手一圈,右掌呼的一声击了出去。

电光一闪,半空中又是轰隆隆一个霹雳打了下来,雷助掌势,萧峰这一掌击出,真具天地风雷之威,砰的一声,正击在段正淳胸口。

但见他立足不定,首摔了出去,折的一声撞在青石桥栏杆上,软软的垂着,一动也不动了。

萧峰一怔:“怎地他不举掌相迎?

又如此不济?”

纵身上前,抓住他后领提了起来,心中一惊,耳中轰隆隆雷声不绝,大雨泼在他脸上身上,竟无半点知觉,只想:“怎地他变得这么轻了?”

这天午间他出手相救段正淳时,提着他身子为时颇久。

武功高强之人,手中重量便有一斤半斤之差,也能立时察觉,但这时萧峰只觉段正淳的身子陡然间轻了数十斤,心中蓦地生出一阵莫名的害怕,全身出了一阵冷汗。

便在此时,闪电又是一亮。

萧峰伸手到段正淳脸上一折,着手是一堆软泥,一揉之下,应手而落,电光闪闪之中,他看得清楚,失声叫道:“阿朱,阿朱,原来是你!”

只觉自己西肢百骸再无半点力气,不由自主跪了下来,抱着阿朱的双腿。

他知适才这一掌使足了全力,武林中一等一英雄好汉若不出掌相迎,也必禁受不起,何况是这个娇怯怯的小阿朱?

这一掌当然打得她肋骨尽断,五脏震碎,便是薛神医即行施救,那也必难以抢回她的性命了。

阿朱斜倚在桥栏杆上,身子慢慢滑了下来,跌在萧峰身上,低声说道:“大哥,我……我……好生对你不起,你恼我吗?”

萧峰大声道:“我不恼你,我恼我自己,恨我自己。”

说着举起手来,猛击自己脑袋。

阿朱的左手动了一动,想阻止他不要自己,但提不起手臂,说道:“大哥,你答应我,永远永远,不可损伤自己。”

萧峰大叫:“你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阿朱低声道:“大哥,你解开我衣服,看一看我的左肩。”

萧峰和她关山万里,同行同宿,始终以礼自持,这时听她叫自己解她衣衫,倒是一怔。

阿朱道:“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我……我……全身都是你的。

你看一看……看一看我左肩,就明白了。”

萧峰眼中含泪,听她说话时神智不乱,心中丰了万一的指望,当即左掌抵住她背心,急运真气,源源输入她体内,盼能挽救大错,右手慢慢解开她衣衫,露出她的左肩。

天上长长的一道闪电掠过,萧峰眼前一亮,只见她肩头肤光胜雪,却刺着一殷红如血的红字:“段”。

萧峰登时大悟,颤声道:“你……你也是他们的女儿?”

阿朱道:“本来我不知道,看到阿紫肩头刺的字才知。

她还有一个金锁片,跟我那个金锁片,也是一样的,上面也铸着十二个字。

她的字是:‘湖边竹,盈盈绿,报来安,多喜乐。

’我锁片上的字是‘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

’我……我从前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道是好口采,却原来嵌着我妈妈的名字。

我妈妈便是那女子阮……阮星竹。

这对锁片,是我爹爹送给我妈妈的,她生了我姊妹俩,给我们一个人一个,带在颈里。”

萧峰道:“我明白啦,我马上得设法给你治伤,这些事,慢慢再说不迟。”

阿朱道:“不!

不!

我要跟你说个清楚,再迟得一会,就来不及了。

大哥,你得听我说完。”

萧峰不忍违逆她意思,只得道:“好,我听你说完,可是你别太费神。”

阿朱微微一笑,道:“大哥,你真好,什么事情都就着我,这么宠我,如何得了?”

萧峰道:“以后我更要宠你一百倍,一千倍。”

阿朱微笑道:“够了,够了,我不喜欢你待我太好。

我无法无天起来,那就没人管了。

大哥,我……我躲在竹屋后面,偷听爹爹、妈妈、和阿紫妹妹说话。

原来我爹爹另外有妻子的,他和妈妈不是正式夫妻,先是生下了我,第二年又生了我妹妹。

后来我爹爹要回大理,我妈妈不放他走,两人大吵了一场,我妈妈还打了他,爹爹可没还手。

后来……后来……没有法子,只好分手。

我外公家教很严,要是知道了这件事,定会杀了我妈妈的。

我妈妈不敢把我姊妹带回家去。

只好分送了给人家,但盼日后能够相认,在我姊妹肩头都刺了个‘段’字。

收养我的人只知道我妈妈姓阮,其实,其实,我是姓段……”萧峰心中现增怜惜,低声道:“苦命的孩子。”

阿朱道:“妈妈将我送给人家的时候,我还只一岁多一点,我当然不认得爹爹,连见了妈的面也不认得。

大哥,你也是这样。

那天晚上在杏子林里,我听人家说你的身世,我心里很难过,因为咱们俩都是一样的苦命孩子。”

电光不住闪动,霹雳一个接着一个,突然之间,河边一株大树给雷打中,喀喇喇的倒了下来。

他二人于身外之物全没注意,虽处天地巨变之际,也如浑然不觉。

阿朱双道:“害死你爹爹妈妈的人,竟是我爹爹,唉,老天爷的安排真待咱们太苦,而且,而且……从马夫人口中,套问出我爹爹名字来的,便是我自己。

我若不是乔装了白世镜去骗她,她也决不肯说我爹爹的名字。

人家说,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从来不相信。

可是……可是……你说,能不能信呢?”

萧峰抬起头来,满天黑云早将月亮遮得没一丝光亮,一条长长的闪电过去,照得西野通明,宛似老天爷忽然开了眼一般。

他颓然低头,心中一片茫然,问道:“你知道段正淳当真是你爹爹,再也不错么?”

阿朱道:“不会错的。

我听到我爹爹、妈妈抱住了我妹子痛哭,述说遗弃我姊妹二人的经过。

我爹娘都说,此生此世,说什么也要将我寻了回来。

他们那里猜行到,他们亲生的女儿便伏在窗外。

大哥,适才,我假说生病,却乔装改扮了你的模样,去对我爹爹说道,今晚青石桥之约作罢,有什么过节,一笔勾销;再装成我爹爹的模样,来和你相会……好让你……好让你……”说到这里,己是气若游丝。

萧峰掌心加运内劲,使阿朱不致脱力,垂泪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了?

要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的爹爹……”可是下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他事先得知,段正淳便是自己至爱之人的父亲,那便该当如何。

阿朱道:“我翻来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大哥,我多么想能陪你一辈子,可是那怎么能够?

我能求你不报这五位亲人的大仇么?

就算我胡里胡涂的求了你,你又答允了,那……那终究是不成的。”

她声音越说越低,雷声仍是轰轰不绝,但在萧峰听来,阿朱的每一句话,都比震天响雷更是惊心动魄。

他揪着自己头发,说道:“你可以叫你爹爹逃走,不来赴这约会!

或者你爹爹是英雄好汉,不肯失约,那你可以乔装了我的模样,和你爹爹另订约会,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在一个遥远的日子里再行相会。

你何必,何必这样自苦?”

阿朱道:“我要叫你知道,一个人失手害死了别人,可以全非出于本心。

你当然不想害我,可是你打了我一掌。

我爹爹害死你的父母,也是无意中铸成的大错。”

萧峰一首低头凝望着她,电光几下闪烁,只见她眼色中柔情无限。

萧峰心中一动,蓦地里体会到阿朱对自己的深情,实出于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心中陡然明白:“段正淳虽是她生身之父,但于她并无养育之恩,至于要自己明白无心之错可恕,更不必为此而枉自送了性命。”

颤声道:“阿朱,阿朱,你一定另有原因,不是为了救你父亲,也不是要我知道那是无心铸成的大错,你是为了我!

你是为了我!”

抱着她身子站了起来。

阿朱脸上露出笑容,见萧峰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深意,不自禁的欢喜。

她明知自己性命己到尽头,虽不盼望情郎知道自己隐藏在心底的用意,但他终于知道了……萧峰道:“你完全是为了我,阿朱,你说是不是?”

阿朱低声道:“是的。”

萧峰大声道:“为什么?

为什么?”

阿朱道:“大理段家有六脉神剑,你打死了他们镇南王,他们岂肯干休?

大哥,那易筋经上的字,咱们又不识得……”萧峰恍然大悟,不由得热泪盈眶,泪水跟着便首洒了下来。

蓦地里觉得怀中的阿朱身子一颤,脑袋垂了下来,一头秀发披在他肩上,一动也不动了。

萧峰大惊,大叫:“阿朱,阿朱。”

一搭她脉搏,己然停止了跳动。

他自己一颗心几乎也停止了跳动,伸手探她鼻息,也己没了呼吸。

他大叫:“阿朱!

阿朱!”

但任凭他再叫千声万声,阿朱再也不能答应他了,急以真力输入她身体,阿朱始终全不动弹。

萧峰呆立桥上,伤心无比,悔恨无穷,提起手掌,砰的一声,拍在石栏杆上,只击得石屑纷飞。

他拍了一掌,又拍一掌,忽喇喇一声大响,一片石栏杆掉入了河里,要想号哭,却说什么也哭声不出来。

一条闪电过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脸。

那深情关切之意,仍然留在她的眉梢嘴角。

萧峰大叫一声:“阿朱!”

抱着她身子,向荒野中首奔。

雷声轰隆,大雨倾盆,他一会儿奔上山峰,一会儿又奔入了山谷,浑不知身在何处,脑海中一片混沌,竟似是成了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