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锁眼还卡着半片香樟叶,此刻却残留着牡丹烟的气味——这种混合着薄荷脑的烟丝,全松河市只有改制小组的李慕白会抽。
指尖触到案卷封皮的瞬间,身后突然响起皮鞋跟敲击水泥地的黏腻声响。
周明川故意将铁皮柜摔得震天响,1979年的案卷里飘落张泛黄照片:十五岁的陈青野抱着裹油毡布的收音机,在货运站白炽灯下笑得见牙不见眼。
"周技术员对陈年旧案很上心啊。
"李慕白的镀金钢笔尖挑开证物清单,烟灰在"索尼收音机"字样上烫出焦痕,"二十斤黄豆的投机倒把罪,证物倒是够时髦。
"周明川后槽牙发紧。
他记得那个暴雨夜,陈青野翻进他家后院时浑身滚烫,怀里收音机淌着水,晶体管在油毡布里发出垂死般的嗡鸣。
十七岁的少年眼睛亮得骇人:"老周,这东西能收莫斯科的台!
"此刻李慕白的钢笔尖正戳着照片里收音机的位置,镜片反着冷光:"听说当年陈家小子抱着这玩意找你修?
"周明川突然伸手合上案卷,钢制封皮夹住对方手指:"李工对破收音机也感兴趣?
"两人较劲的力道震落柜顶的香樟叶,叶片打着旋儿落在周明川手背的狗牙印上——那是十三岁替陈青野挡疯狗留下的。
李慕白突然松手轻笑:"厂党委正在考察改制小组人选,周工可别在这种时候..."窗外的汽笛声吞没了后半句威胁。
周明川盯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发现下颌绷出的线条竟与陈父的遗照有七分相似。
黑水河的冰面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陈青野趴在冰窟窿边缘,柴油机的轰鸣震得肋间旧伤发麻。
耗子哆嗦着举起手电筒,光束扫过冰层下卡住的铁皮箱,箱体上"红松-79"的喷漆让他瞳孔骤缩。
"青野哥,这他妈是你爹当年..."耗子的脏话被冰裂声碾碎。
陈青野的扳手砸向冰面,碎冰碴溅进衣领的刹那,记忆如雪崩般倾泻——1979年那个雪夜,父亲的血在铁轨枕木上冻成珊瑚状的冰晶,濒死的男人将收音机零件塞进他怀里时,喉管里挤出的最后气音是"去找明川"。
铁箱开启的瞬间,五十台卡西欧计算器的红光映亮冰窟。
陈青野摸到箱底的货运单,托运人签名栏歪扭的铁轨符号让他太阳穴突突首跳——这是他和周明川十二岁那年发明的密码,画的是通往莫斯科的西伯利亚铁路。
"操!
工商的探照灯!
"耗子的尖叫与枪声同时炸响。
陈青野抱着铁箱翻滚时,看见冰面上滑行的计算器液晶屏显出诡异数字:XS-79。
某台机器被子弹击穿的瞬间,红色液晶体迸溅如血珠,在他手背烫出个冒烟的窟窿。
热力站的蒸汽阀门嘶吼着喷出白雾,周明川后颈贴着枪管,鼻尖却嗅到陈青野棉衣上特有的樟脑味——那家伙总爱把衣服塞在装苏联小说的木箱里。
李慕白的镀金钢笔尖挑开他工装第三颗纽扣:"解释下为什么走私货上有车间设备编号?
"压力表的磷光在对方镜片上投出鬼火似的绿斑,周明川突然发现表盘指针停在异常数值:XL-79。
这个数字在他胃里烧出个洞——陈青野的笔记本最新一页,正用红笔圈着同样的代码。
"你要的是这个吧。
"周明川突然扯开衬衣,露出胸口贴着的微型胶卷。
李慕白的呼吸陡然粗重,枪管不自觉地偏移半寸。
就是这瞬间,输煤管道上跃下的黑影挥出扳手,金属撞击腕骨的脆响混着俄语脏话炸开在蒸汽里。
陈青野的扳手抵住李慕白喉结时,周明川正撕开那件昂贵的呢子大衣。
克格勃的银鹰徽章在内袋闪着冷光,让他想起父亲临终时攥着的苏联勋章——老车间主任咽气前说的竟是"对不住老陈"。
"七九年是你的人开枪?
"陈青野的扳手在对方喉结压出血印。
李慕白突然咧嘴笑出森白牙齿,俄语混着东北腔格外瘆人:"你爹偷换苏军晶体管时,可没管战友死活。
"周明川的拳头比思绪更快。
指节撞上颧骨的闷响里,他看见十五岁的陈青野缩在自家厨房,把收音机零件泡进豆腐卤水桶。
那些晶体管在豆浆里浮沉,像一尾尾银色小鱼。
储油罐的铁锈簌簌落在周明川渗血的绷带上,陈青野正用钢笔尖在罐壁刻俄文。
вечность的ч字最后一笔突然歪斜——周明川的手掌覆上来,带着冰窟窿的寒气与血腥味。
"你早知道了?
"陈青野的笔尖扎进对方虎口,旧伤叠新伤渗出妖异的红,"我爸替苏联人运军用晶体管,你爹打的报告。
"周明川的呼吸喷在结霜的罐壁上:"七九年冬,我爸临终前让我发誓..."他突然扯开棉衣,塑封袋里的照片滑落——两个少年在货运列车前勾肩搭背,背后是1972年的艳阳天。
照片边缘洇着褐色的血渍,像幅被岁月啃噬的遗像。
陈青野的扳手当啷落地。
他认出照片里那台牡丹牌收音机——此刻正藏在他家阁楼的豆腐磨盘底下,外壳夹层里还有半块没吃完的高粱饴。
暴风雪撞开铁门的瞬间,李慕白的身影在雪幕中扭曲如鬼魅。
陈青野突然拽过周明川的左手,将融化的晶体管按进他掌心。
金属引脚刺破血肉的疼痛里,某种滚烫的东西顺着血脉首抵心脏。
"我们他妈就是块电路板。
"陈青野的笑声混着血腥气,"你是硅片我是焊锡,被那帮孙子捏在手里玩。
"鲜血顺着交握的手腕滴在雪地上,晕开的红点恰似莫尔斯码的短促信号——那是他们儿时约定的暗号,翻译过来是"同生共死"。
周明川在剧痛中摸到对方颈间的钢笔挂坠。
镀铬笔帽不知何时刻上了新痕,借着雪光依稀可辨是1972与1983,中间连着道未完成的铁轨。
秘密电台后半夜的豆腐坊里,陈青野将牡丹收音机泡进卤水桶。
当周明川拧动某个调频旋钮时,久违的俄语广播混着豆腐的腥气涌出。
老铁道员瘸腿走进门的瞬间,陈青野突然想起——这正是七九年雪夜出现在父亲尸体旁的男人。
"春天要解冻了。
"老人用生锈的冰镐敲击地面,节奏正是冰窟窿里计算器显示的XS-79。
周明川沾血的手指在豆腐箱上划出同样符号,暗格里缓缓升起的,竟是失踪三年的数控机床图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