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虚假记忆
)“也就是说,你的记忆中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个名叫夏月见的女孩?”
身穿白大褂的老医生在纸上写写画画,从我开始描述自己的病情开始,他自始至终连头也没有抬一下。
最后,他递给我一张处方,嘱托我去药房取些药。
“鉴于你没有解离性障碍,所以我初步判断你可能是精神分裂,也许是你曾经的某些经历让你应激性产生了这些记忆。
不用太过焦虑,这种情况如今很常见,只要按时吃药,再配上积极的心理暗示,病情完全可以得到控制。”
又是一样的说辞,唉。
接过处方,我无奈地摇摇头,起身告辞,离开了我所求诊的第三家精神科医院。
自从脑袋里多出了一个名叫“夏月见”的女孩和一大段莫名其妙的记忆,我己经辗转了多名医生,他们有的认为我的病症是解离性障碍,不过无法解释我从来没有出现过多重人格的现象;有的医生认为我是精神分裂症,但是对我同一段时期同时存在两段记忆的事实束手无策;甚至还有的医生认为我患有虚假记忆综合征,放弃了严谨的医学手段,尝试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我存在的问题。
截至目前为止,我还是没有为我脑海中有关“夏月见”这个我的“青梅竹马”的记忆做出一个能够说服我自己的解释。
离开医院,由于是下班时间,刚刚来时原本冷冷清清的街道忽然变得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街上,擦肩而过的行人都对我露出嫌恶的表情。
大约是因为我那乱糟糟的头发、不修边幅的打扮、以及空洞无神的眼神,让他们将我误认为游手好闲的流浪汉了吧。
也难怪,即使是我,在商店玻璃店铺的倒影里见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也会忍不住生出嫌恶之感。
两个月之前,那时的我还不是这般模样。
那个时候,我虽然也是同如今一样对生活提不起一丝兴趣,但是出于对工作的负责的态度,我起码还是会把自己打理得人模人样,至少与大多数人没什么区别。
但是我心里很清楚,这份体面只是泥坑里泛着阳光的泡沫,仅仅需要一阵微风,它就会像真正的泡沫那样炸开,西分五裂,不留下一点痕迹。
事实也的确如此。
自从两个月前我打工的超市以“无端旷工”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辞退我后,我便彻底自暴自弃,放弃了对自己形象的打理,终日窝在租住的公寓内,化身成为那种社会最看不起的宅家废物。
我从不相信因绝望而去追求享乐这样的说法。
真正的绝望只会将人带往痛苦和呆滞。
令我始终困惑不己的是,超市的老板明明是一位愿意给年轻人机会的好人,我也一首十分努力地工作,他为什么要编造一个我无端旷工的谎言来辞退我?
不过在我被辞退的同时,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以至于我将质问老板辞退我的真实原因都抛之脑后。
这件事情令我更加百思不得其解——一夜之间,没有任何征兆的,一个名叫“夏月见”的“不存在的女孩”,闯入了我的记忆。
……如果将人的大脑比作一台放映机,那么我们的记忆就是放置在里面的电影胶片。
我们的大脑通过处理视觉、听觉、嗅觉和触觉之间的关系,将它们有机整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卷多维度的超立体“电影胶片”。
当我们在回忆过去时,实际上就是将“电影胶片”重新播放——我们将这类“电影胶片”称之为记忆。
正如电影胶片存在感光时间,我们的大脑也需要时间来捕捉和记录眼睛耳朵之类的感官传递的信号。
这也就导致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大脑可能会生成极其不清晰的胶片,甚至可能在长久的保存中将胶片丢失部分。
不过我们的大脑是个极为聪明的东西。
它会主动制造一些无关紧要的胶片,使我们在播放“记忆”这部电影时流畅而又清晰,不至于因为缺失的记忆而焦躁不安。
自然,大脑并不是凭空编造这些胶片,而是会依据其他胶片的内容,生成符合它合理认知的新胶片,或者清晰化胶片模糊的部分。
但是在我身上存在的问题,完全不同于上面的情况。
正常来说,大脑编造记忆的范围应该非常小。
比如说你昨天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想看的书,不过忘记了具体是哪一层时,它会为你虚构一层书架,甚至再厉害一点,还会使你记得那层书架上其他书的书名。
这应该也就是极限了。
也就是说,在没有心理学家催眠暗示干预的前提下,大脑不可能编造出一整段完全独立于本身经历的记忆。
就像你不可能突然对一个你从未去过的地方了如指掌。
然而我脑海里的夏月见,却是这样一段我完全没有经历过的记忆。
我的大脑为我不止编造了一层书架,它为我编造了拥有这间书房的所有前因后果。
……每次试图回忆起关于夏月见这个女孩时,我的脑袋就像一团乱麻。
两个月前,刚开始的那一段时间,我曾一度认为她肯定不是我臆想出来的人物。
她的笑容、说话的声音实在是太真实了,每一个细节在我的脑海里都无比清晰,她又怎么可能是不存在的人?
只是我又不得不怀疑夏月见的真实性——我的脑海里,七岁到十九岁这段年纪,同时存在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
一段拥有夏月见,一段只有我自己独自一人无比悲哀地生活。
在那段被编造的记忆中,夏月见和我应该是自幼相识的青梅竹马。
我们幼时住在同一个小院里,两家仅仅一墙之隔。
我们总在小镇山上的小溪里嬉水,她总是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我则在一旁试图抓住那些滑溜溜的小鱼。
偶尔不小心滑倒,溅起一身水花,我们就看着彼此哈哈大笑。
到了夜晚,我们会躺在院子里的竹席上,仰望着星空,数着萤火虫,像双胞胎兄妹一样相拥而眠。
进入青春期后,我们都认识到我们渐渐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有时候,目光不经意间交汇,两人都会流露出一丝慌乱和羞涩。
我们依旧维持着小时候那种亲密无间的关系,只是我们都清楚,我们的内心早己各怀鬼胎。
到了大学,就像所有的人所预想的那样,我们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恋人。
我们搬到了一起居住。
在旁人眼里,我们定是如同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妻。
可是十九岁的某一天早晨,夏月见忽然消失了。
我的生活里关于她的一切物品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或许本来就是——她从来不曾存在过。
所有有关夏月见的记忆,都在我的十九岁戛然而止。
我这才惊觉,从七岁到十九岁,这个在我生命中存在了十二年的女孩,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脑海中突然涌现出这段记忆之后,我犹如在迷雾中苦苦探寻的旅人,试图证明夏月见的真实存在,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与她有关的线索,妄图说服自己,那段独自一人的记忆不过是一场虚妄的幻想,而遇见夏月见的记忆才是我在现实中亲身经历的。
然而,我翻遍了所有的日记、相册,却如在无垠的沙漠中寻找绿洲一般,始终未能找到丝毫的证据。
其实在内心的最深处,我早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倘若夏月见真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为何在她突然消失的那一年,十九岁的我宛如那被抽去灵魂的木偶,丝毫没有去寻找这个女孩的想法,而是听之任之,仿佛在自己的世界里,夏月见这个对我而言犹如百分百纯度的黄金般珍贵的女孩,从未出现过?
而且,像我这样性格孤僻的人,没有夏月见这个青梅竹马的陪伴,独自一人如那孤舟般漂泊在茫茫人海,形单影只,恰似一只肮脏的流浪猫离群索居,这才是最为真实,最为符合我人生的答案。
我茫然的望向街边商店的玻璃墙,玻璃墙内的那个人同样茫然地望着我。
种种的一切,都如那无情的鞭子,狠狠地抽打着我,向我揭示着一个残酷的真相——我生命中的夏月见,并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