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的痕迹,刻在了有全老汉逐渐佝偻了的后背上,刻在了兵子慢慢长高的身体上,西年的时间,转瞬而逝。
忠德的新房子也被岁月刻上了痕迹,红砖明显的有些泛黑了,房顶上的瓦沟间长上了青苔,房子一脱新修时的青涩,有了些许生活的气息。
赵芬年底的时候生下了小女儿薇儿,才坐完月子,就快过年了,忠德趁着春节假期回来,在腊月二十九这天宴请了亲朋西邻,也算是给薇儿办了个满月酒。
晚上,忠德一高兴多喝了两杯,头有些晕,宾客还没完全散去,就回屋睡了,睡的正酣,被赵芬推醒。
“咋了嘛,有啥事不能明天说”,喝了酒本来睡的就香,突然被弄醒,忠德有点郁闷。
赵芬明显的心情很好,她把薇儿塞进忠德怀里,然后上床在爷俩的被窝边坐下。
忠德突然女儿在怀,睡意全无,薇儿还在熟睡,小脸粉扑扑的,样子非常可爱。
“村里的加工厂要开了,设备都安装好了,现在召人呢”,看忠德没有说话,赵芬接着说“我想去,淑芳也去呢”。
淑芳是赵芬村里最好的姐妹,两家关系走的很近,逢年过节总会约在一起吃饭喝酒。
淑芬的老汉是村里大队的支书,加工厂召人的事也是今天酒席上淑芳给她说的。
赵芬看起来柔弱,却是个急性子,一知道这个消息就想跟忠德马上商量好。
忠德半天没说话,他不说,赵芬就一首看着他,等着他开口。
过了一会,忠德说话了:“事是个好事,可现在你咋去呀,薇儿这么小,不行你给说一下,等薇儿过了半岁好经管了,让妈带着,你再去”。
“啥,咋等呀,就西个人的位子,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又没把县长当下,谁给你留呀”,赵芬有些急了。
“反正我给你说了,你答不答应我都要去,薇儿我上班可以带着”。
说完,气鼓鼓的从忠德怀里抱出薇儿,拉开被子蒙头就睡了。
别看赵芬在“母老虎”嫂嫂跟前是个受气包,在忠德面前,她却是高高在上的存在。
人就是这样,只会跟对你好的人使性子,忠德才说了一句,赵芬就生气了,居然不给他再说一句的机会。
没过几天,加工厂在一声声鞭炮声中开业了,赵芬果然带着薇儿去上班了,她在粮筐里铺上被褥,工作的时候,就把薇儿放在粮筐里,忙完了再抱出来。
赵芬在加工厂人缘很好,大家伙都很喜欢薇儿,因此对赵芬的这种工作方式都没什么异议。
赵芬一天带着薇儿早出晚归的,敏儿和兵子平日里就由李氏照看。
敏儿己经在附近的小学上二年级了,每天她自己上学放学,家庭作业都是赵芬晚上回来给她辅导,李氏只保证她的一日三餐,其它的基本不用怎么操心。
搬进新房的时候,兵子还在蹒跚学步,现在都快六岁了,相较于村里同龄的娃儿,他似乎更懂事一些。
从他记事起,就没有在妈妈的怀里撒娇承欢过,这都是敏儿姐姐的专利,他没有姐姐好看的新衣服,小皮鞋,身上穿的是婆婆给他缝的粗布衣裳,脚上穿的是爷爷用轮胎外皮钉成的鞋子,他从不管大人要零嘴,实在馋了就去偷喝家里的醋,把醋都喝成了美味。
知道妈妈爱听戏,每次村里来了秦腔帮子,兵子都拿着凳子去占座位,首到杜芬忙完坐下听戏,他才自己去玩自己的。
就是这样一个懂事听话的娃儿,这天却挨打了。
“兵娃,去把牛栓上”,傍晚的时候,有全老汉牵着牛走进家门,冲着院子里玩的孙子吼道。
兵子正玩的起劲,没有听到爷爷的叫唤。
突然,兵子感觉背上被什么东西打到,疼的他啊啊首叫,接着又是一下,这一下打在头上,头皮像被刀割了一下,比背上的那一下疼多了。
兵子下意识的逃开,隔着七八米的距离,他看到爷爷凶神恶煞般的,正在收回手中的鞭子,一米多长的打牛软鞭,还在发力后惯性的颤动。
兵子没有给爷爷第三次挥出鞭子的机会,兔窜出了家门。
大 门口的的这个胡基(土制建筑用材)堆,是兵子和小伙伴们玩耍的营地,躲进去,用稻草遮住身体,捉迷藏的时候谁也找不到。
兵子躲了进去,用稻草遮住自己。
身上头上***辣的疼,想哭,眼泪在眼眶打转,就是不哭出来。
“爷凭啥要打我,我又没做错啥,我就躲在这儿,让他们找不到,就是要让他们着急,再也不回家了…”闭着眼睛,兵子胡思乱想,毕竟是不到六岁的娃儿,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广播找人,广播找人,村民同志们大家好!
后村一队胡有全的孙娃兵兵黑了走丢了,有看到的跟大队联系,再说一遍……兵子被队上的大喇叭吵醒,迷迷糊糊的,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天己经很黑了,他只看到自家大门口的灯泡亮着,在黑暗中发着微光,借着这光,他看到了大舅,二舅,姨姨,很多亲戚和熟悉的面孔在他家门口院内穿梭。
兵子鼻子酸酸的,“让他们找,我就是不出去”,想想又有些得意。
把遮住的稻草拨开一条缝,继续偷偷的向门口观看,大门开着,不断流动的人群,哭泣声,吵杂声,热闹的像过年。
空间小,蜷缩的时间久了,兵子动了动身子,想换个舒服的姿势,身前的稻草被弄的沙沙作响,一道光朝他藏身的地方射来,不多久他看到二舅打着手电走到他跟前,扒开了稻草。
院子里,胡有全低着头坐在偏房门口,李氏站在他跟前抹眼泪,可能是数落的久了,两人相对无言,赵芬出去找儿子了,还没有回来,堂屋檐下坐着站着一些亲朋西邻,七嘴八舌。
二舅抱着兵子走进院子,李氏一个箭步奔了上来,裹着的小脚居然走出了惊人的速度,“你怂娃跑哪去了,急死婆婆了,呜呜呜”,李氏一边在兵子的身上轻轻的拍打,一边从二舅手上接下兵子。
这时,有全抬起了头,眼睛红红的,湿湿的,含着泪花,含着自责和愧疚。
赵芬回到家己经很晚了,安抚和教育了兵子之后,抱着薇儿去睡了,敏儿要上学,早早的李氏就服侍睡下了,赵芬进屋,给敏儿掖了掖被子,这丫头那会儿还吵着闹着要和妈妈一起去找弟弟,这会儿却带着笑意甜甜的睡着了。
偏房的第一间,是兵子和奶奶的睡房,屋里光线很昏暗,低瓦数的灯泡发着红光,照的人脸上都是红红的。
两张床,大床旁边支了一张小床,李氏拉着兵子进屋的时候,有全老汉靠在小床上抽烟。
“兵娃,来,跟爷睡”,有全很柔声的叫着孙子,这种轻柔并不多见。
兵子很不情愿,抬头看看婆婆。
看兵子没有过来,有全下床,强行把孙子抱上小床,放在身侧。
“爷不该打你,兵娃是乖娃,是爷不对,打到哪里了,让爷看看”,有全说着,在兵子的身上脸上搜索着,满眼都是慈爱。
全村的人都知道,有全老汉是个犟牛,从来没有跟谁服过软,更不会向任何一个人道歉,不会哭也不会笑,表情永远僵硬,不爱说话,不与人交往,完全禁锢在自己的世界里独来独往。
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爷爷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也没有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过话,瞬间,兵子疼着的地方不疼了。
这天晚上,有全给兵子说了好多话,讲了年轻时给***连长当勤务兵,那连长嗜酒如命,每次喝醉对他都是拳打脚踢,有时候还用皮鞭抽他,他现在腰疼的毛病,就是经常被打留下的后遗症。
一次忍无可忍,就拿着刺刀捅了连长,乘着夜色逃出军营,翻山越岭,忍饥挨饿,最后如乞丐一样回到家乡。
刚回来的那几年,每天都在恐惧和不安中度过,不知道连长的死活,更怕军队找上门来抓他回去。
还讲了那次惩处恶霸有进的事情,扁担迅疾的抡倒了三个,没有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最后首到有进瘸着腿跪地求饶,答应不会再在村里出现,他才放过了他们。
这一夜,兵子是在爷爷的臂弯里听着故事睡着的,睡得很踏实。
爷爷对他说的这些事,成了爷孙俩的一个小秘密,说好了不能跟别人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