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道长安第3章 问罪在线免费阅读

故道长安 仆固白 2025-03-14 02:2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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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多个健壮的布豁汉子不紧不慢地赶赴猎场。他们沿着洮儿河行进,要一直走到三河交汇的地方,那里有一片漫无边际的水草地。每年这个时节,河里的芦苇变得金黄,三河交汇处便会聚集无数禽鸟、走兽、河鱼。长生天保佑,这些是布豁人赖以过冬的食物。

图鲁哈走在队伍最前面,一言不发,看起来很深沉。实际上他正在做着艰难的算术题,而且不管怎么算,他带着弟兄们捕猎的速度都跟不上部族人口增长的速度。

部族发展得太快了。

没办法,只能少上交一些鹿皮,再用鹿皮找山下的***换取一些糜子吧。如果莫诃弗那里没法交代,只能亲自上门磕几个头了。

部族每年要上交一定的鹿皮给乌罗户部酋长,在室韦人的语言里唤作“莫诃弗”,是“大人”的意思。

实在不行,就只能让几帐人从部落里分出去,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了。这是任何一个部落酋长都不愿看到的事,谁不希望自己的部族发展壮大呢?

狩猎就是室韦人的出征,军令严明,令行禁止,一路上没人敢交头接耳,只有皮靴踩在枯叶上的沙沙声,确保不会错过任何猎物的行踪,或者敌人的偷袭。

“图鲁哈兄长,你为何如此忧愁?”

库剌嫌赶路无聊至极,他是图鲁哈的表弟,仗着这层关系,方才敢第一个开口说话。他见图鲁哈面露不悦,表面关心,实则是缓解自己的烦闷。

图鲁哈瞪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以前,部族人数很少,上到七十岁的老妪,下到刚会走路的奶娃娃,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要出门去捕猎。现在男人是多了,但食物却缺得厉害,要不是鹿皮还能换一点糜子,这个冬天定是要饿死人。”

库剌笑道,“兄长此言差矣,现在布豁人兵强马壮,没有吃的,下山抢就是了!”

图鲁哈没有回答。千百年来,北方游牧渔猎的民族但凡遭受冻饿,南下抢夺***似乎是天经地义的选择。为了种族的生存,身为酋长的图鲁哈对抢掠之事没有道德枷锁。只是开战就要死人的,人都死了,只有活下来的人得了便宜,这样跟饿死又有什么区别。

库剌见首领沉默不言,继续说道,“我有两个儿子,他们马上就要娶婆娘了。等过了明年秋天,布豁还要多十几个地上爬的奶娃娃。山林虽大,狍子和鹿就那么一点。捕猎的时候一个不小心,我们的人跑到别人地盘,还得赔两坛果子酒不是。”

图鲁哈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库剌左右看了看,抑制住内心的兴奋,道,“我听闻新即位的回纥可汗贪得无度,我们大可以联合室韦各部还有契丹、奚人抢***的财宝,用来跟回纥人换草场和牛羊。”

图鲁哈道,“大唐兵马素来极为雄壮,突厥之后,制霸关外已有百年,咱们根本不是对手。而且我听说他们节帅也是胡人,深谙胡人习性……”

库剌连忙道,“咱们不跟边军打仗,只须去野外山道抢劫一些往来的行商便可。”

图鲁哈摇摇头,“不可,行商收买鹿皮,跟布豁人有世代的交情,是朋友。”

库剌急道,“咱们不抢,便是要被别人抢了去。”

图鲁哈厉声道,“此事切勿再议!过冬粮草的事,我自有计较。”

库剌还想争辩,“可是……”

“闭嘴,你话讲太多了,当心误了规矩。”

库剌露出不服气的神情,自言自语道,“前怕狼后怕虎,能干啥成什么大事?这深山老林的,能有甚情况?”

山谷里恢复了安静,远处隐约传来一声鹞鹰的啼叫。

何曾全然未觉什么鸟叫,他刚刚手起刀落,砍下了一颗聒噪的狗头。

“把反抗的统统都杀掉。”他一边有些喘气地下着命令,一边擦着刀刃上的血,“哭鼻子的也砍了,闹心。”

颗颗人头滚落,剩下的布豁妇孺被吓得不敢动弹,纷纷匍匐在地上,几个妇人把还在吃奶的娃娃拼命往怀里揣,方才还生机勃勃的邑落,现在竟是一片人间炼狱,只有强忍悲戚的呜咽声。

这些妇孺哪是装备精良的大唐边军的对手?唐军基本上没遇到什么抵抗,轻而易举地拿下了整个邑落。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一百多个布豁族人双手被反绑,串成了长长一队,像牲口一样捆在了一起。

“使君,刚刚似乎有人在报信。”那本是室韦人的边军探马跑到李猪儿耳边小声道。他名叫乞咄罗布,是生在营州的室韦人,父母在营州边军的马曹处做个官奴。乞咄罗布早已经看出来,平日里高高在上何队正,在这个说话尖声尖气的契丹人面前,似乎连个屁都算不上。还有一层,同为胡人,他看到李猪儿还要亲切一些。

李猪儿正在空无一人的布豁村落里转悠,脸上甚至有几分兴致。他对这个小兵道,“让他报。没人报信,怎么抓到男丁?不抓到獠奴男丁,就凭这几个妇孺,我怎么邀功请赏?”

乞咄罗布作恍然大悟状,“使君高见!”

前方有个极破旧的小木屋,几乎快要倾倒。李猪儿盯着漆黑的门洞看了一会儿,心中一动,掏出怀里的匕首,迈步进去。

“使君小心……”乞咄罗布忙拔出腰刀,跟在了李猪儿后面,自觉做起了护卫。

屋里一贫如洗。有位脸皮皱巴巴的室韦老妇人端坐在胡床上,手里正盘着一串黝黑的念珠。从她的外貌上看,已经有很大岁数了。

李猪儿缓缓走到老妇人跟前,她面沉如水,丝毫没有在意自己这个闯入者。

佛教在东土弘法数百年,早已渗透到了这偏远的松漠之地,逐渐取代了胡人原有的萨满信仰。

李猪儿慢慢用匕首把老妇人手上的佛珠挑了下来,全程老妇人没有说一个字,也没有睁眼看他一眼,甚至连呼吸吐纳都没有任何变化。

“要不要……”乞咄罗布举刀问道,李猪儿没有回答,转身走出了小木屋。

“去跟何队正说,派人把所有的房子都仔细搜一遍,把铜钱、佛珠、首饰、布帛,统统找出来。”

何曾正在挨个打量这些室韦妇人。他现在失望无比,觉得这些獠妇生得野蛮丑陋,有的则壮如牛马,实在生不起什么世俗的兴趣。

乞咄罗布把李猪儿的话带到,何曾心想这些獠奴穷得女人连裤子都穿不上,家里哪有什么值钱货,抓人头最大的意义不是送长安献俘,讨圣人的赏赐么?转念一想,他瞬间明白了李猪儿的真实意图: 这阉奴是要找出獠奴手中跟***有关的什物,方好编出一个北狄掠边的故事来,博一个更大的军功。

然而,这功劳分明是他何曾带着弟兄们挣的,但最后多半与他没有半个铜子儿的关系。

何曾想到这里不由得狠狠地啐了一口,心里又把李猪儿看恶了一些。

“按我阿兄吩咐的做。”他对手底下的军士打了个招呼,用刀尖挑起身下一个室韦妇人的下巴。一看到她的脸,何曾眉头皱了皱,顺手扯下她头饰上的红珠串揣在袖子里。

那个***男孩此时跟妇孺绑在了一起,他背后正是塔拉。

他心里很是愧疚,如果方才没被捉住,肯定不会如此被动。

要不是被敌人从背后突然袭击,布豁人不会这么容易束手就擒。

现在应该如何脱身?图鲁到底收没收到木朵的警告?自己要不要抖露身份,投了这群杀良冒功的边军,换一个活命的机会?

这样的话,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布豁人,恐怕连一个都保不住了。男孩能活下来完全是受到了布豁人的庇护,往大了说,整个部落都是他的救命恩人。

就在他努力想办法的时候,一双有些冰凉的手握住了他身后的手,男孩顿时愕然。

那双手握住了片刻,随即塞了一把小小的硬硬的东西到他手心里。男孩摸了一下,是一把不太锋利的小刀。

塔拉的声音传来,“看在上天的份上……”

“嘘——”男孩打断她,小声道,“木朵没事,她给图鲁哈发了消息。”

“嗯。”塔拉心里一块石头放下,但随即又不安起来,“图鲁哈性子急,这样贸然赶回来,定会中了他们的圈套。”

敌人以他们的妻儿老小为要挟,只要他们放下武器,就只有束手就擒了,后果是怎样,简直不敢想象。

男孩思忖了片刻,贸然道,“能不能掩护我出去。”

塔拉没有思考,道,“好,何时?”

她没有退路,只能相信这个男孩有足够的办法。图鲁哈不在,她就是一族之长,为了保留部族生存的机会,此时不能错过任何一根救命稻草。

“等我信号。”

男孩仔细观察,四周有三个制高点,每个点站着兵丁警戒。他们装备了弩机,这种弩机肯定不能连发,他只要躲过第一轮射击就可以了。

只要钻入密林,以他对周围地形的了解,定能甩开他们。

那些兵丁一个个地敲开木门,把布豁人的瓶瓶罐罐都搬了出来,一一砸碎,翻找出一点值钱之物。此时只剩下何曾和乞咄罗布盯守着众人。

远处又传来一声鹞鹰的啼叫,不,好像是两只鹞鹰在隔空对话。

塔拉抬头,用不太流利的汉语朗声道,“室韦乌罗户部布豁全体族人,问大唐长安天可汗安好!”

何曾猛然一惊,他看到一个妇人蓦地站起,她穿着一件左衽的灰色麻布团衫,身材瘦削高挑,区别于一众粗蛮不堪的獠妇,眉宇之间竟有带几分贵气。更让他吃惊的是,这妇人竟然操着一口大唐关中口音的汉话。

何曾心中暗奇,獠胡之中竟也还有如此人物,“你是谁?”

“我是布豁族长之妻,敢问使君,我乌罗户部每岁朝拜献供,可有轻慢?”

“未有也。”

“关市商榷,可有欺瞒?”

“未有也。”

“既然如此,我族人百姓,何过之有?”

“呵!”他发出一声冷笑,“天地大德,降霜繁于秋令!某何须像尔等匹夫匹妇解释!”

没想到塔拉竟然向前一步,“敢问使君,这大唐,还是不是天可汗的天下?”

唐太宗李世民一统漠北,威名远被,被冠以“天可汗”。自此大唐天子“天可汗”的称谓也在北地一代代流传下来。

“……我大唐自然是圣人的天下!”

“贞观年间,我部奉天可汗命在此地定居。开元年间,天可汗封我酋长‘室韦郡王”,节度于大唐平卢军使。三年前,我部贡青、白鹿皮十副,鹿茸二十对,百岁人参九头,献与长安天子,天子面诏我族人曰‘善’。敢问使君,我等还是不是天可汗的子民?如今问罪于我,到底何罪之有?若我等无罪,使君滥杀无辜,对得起身上这身官袍否?”

塔拉又用室韦话鼓动了几句,布豁众人一阵骚动起来。

“我等犯了什么罪?!”

“若是天可汗命你杀我们,便拿出诏命来,我等愿南向自裁以谢大唐天子!”

塔拉知道,她这些话改变不了什么,最多就是恶心震慑一下这个军头罢了。

何曾其实是个读书人。他没有门第出身,虽然早年通过了乡试,但家里甚至支撑不起他进京的路费。和当时所有失意的大唐男儿一样,他来到节帅府,希望博个军功,也不失为光耀门楣。然而世事蹉跎,自己在营州这九胡混杂之地待了七八年,还只是个小小的队正,干的尽是些杀良冒功的勾当,当初建功塞外那点少年心气,早就丢到北海冰冷的波涛里了。

他一辈子也没去过长安,但在这化外之地,一个胡妇竟然操着关中口音,句句打到他的要害。何曾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无明业火,他一刀捅进塔拉身边一个闹事的妇人胸口,还不及拔刀,随即抬手一耳光抽在塔拉脸上,把她打倒在地。

他心道“看这獠妇有点身份,暂且留她一命。”擒住敌酋自然是另有奖赏的。

众人又被吓得呆愣在原地。

何曾还不解气,他倒想看看这个女酋嘴到底还有多硬,一把拎起地上抽泣的塔拉就往旁边的木屋走去。

就在众军士都被方才的吵闹吸引之时,谁也没注意到人群之中少了一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