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消难那不争气的儿子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街坊邻里总是在背地里讨论得热闹。周冬倒也有所察觉,只是每当他将目光移向这些茶余饭后汇聚在榕树下叽叽喳喳的人们时,他们却又若无其事地摆弄着,彼此心照不宣。
这件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周消难不知道,周榕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在那一天,周冬落寞地回到家中,带着一袋子水果,一言不发。他自顾自地把水果递给吕麦兼,便回到自己的房间中,周家人似乎都意识到了什么,却也任凭周冬一个人闷在房间里。直到夜里,周冬才忽然走到周消难面前,颤颤巍巍地告诉周消难:
“爸,我欠了一百多万……”
“嗯。”
“是因为打赌……”
“嗯。”
“算上利息,两百万了……”
周消难好似早知道一般,只是叹了口气,便招呼周冬回到自己房中。周冬走后,周消难才轻声和吕麦兼说:
“周榕,也该结婚了。”周消难拍了拍身边的吕麦兼,面对抽泣的妻子,这个中年的丈夫显得尤为无力。
“咱家的房子,要不就卖了吧。”周消难语气平缓地告诉身旁的妻子。
“房子卖了,咱住哪……”吕麦兼终于再也忍耐不住,任凭眼泪滴落在枕头上,一点点流淌。周消难只是从背后抱住她,用只有他和吕麦兼才能听得到的声音,呢喃道:
“先睡觉吧,睡一觉,或许就好了。”
没有人注意到周消难深深嵌入肉里的指甲与眼角不经意的晶莹。
与此同时,周冬并不知道他的父亲房间中发生的事情,他正忙于联络各个好友,和他们倾诉自己的悲惨境遇,又借机借上些许钱。
“表姐,借我点钱吧,不多,就一些。”
“表哥,借我点钱吧,不多,就一些。”
“伯伯,借我点钱吧,不多,就一些。”
……
于是拼拼凑凑之中,周冬还是凑到了四万余元,发觉“四”不够吉利,他又将自己所有的存款都汇入其中,终于变成了五万余元。此后,周冬便沉沉地在自己的美梦中睡去,不时在睡梦中发出阵阵痴笑,大概只有他自己理解他在梦中的境遇。
次日清晨,周冬难得早早地便起了床,照着自己在网络上学到的食谱,做了四碗热腾腾的面,兴奋地招呼一家人下来吃早餐。对于周冬的殷勤,周消难已经司空见惯了,倒是吕麦兼十分惊喜地夸赞周冬。
“冬冬果然是最棒的!”
餐后,周消难稍稍做了些准备,便骑着电瓶车驶到了工地——周消难是一个农民工,他支撑着周家大部分的生活消费。吕麦兼走得晚一些,因为她工作的工厂就在周宅村,出门不一会儿便到了;除此之外,她偶尔还会拿来一些笔的零件,这种笔的笔身侧面有着一条缝,一根铁杆贴这条缝,只要拿着这铁杆轻轻一拉,铁杆就带着一幅广告出来了,通过组装这种“广告笔”,吕麦兼在工作之余也赚取了一些外快。吕麦兼走后,周榕回到自己的床上,打开手机,发现并没有新消息后,眼睛一闭,又浅浅睡去。大概睡了有一个小时吧,她胁迫着自己从床上起来,看了眼一直坐在餐桌边上的周冬,不紧不慢地出了门,在那个熟悉的展台等到九路公交车,继续照例踏上了找工作的“征程”。
周榕离开后,餐桌边的周冬紧张地观望了大门几分钟,确保已经没有周榕不会突然回到家中,神神秘秘地打开手机通讯录,给其中一个备注“王哥”的人打去电话。
嘟嘟嘟——
“喂,王哥,是我小冬啊!”
“啊,小东啊。”
……
燥热的赌场中到处都弥漫着腐臭的气息,赌徒们却并不自觉,烟草呛鼻的味道与他们身上的汗臭交杂着,宣说着此地的骄奢***。在这里,赌徒们不可一世的喧哗仿佛吞没了一切,闹耳的脏话无时无刻不在冲击着赌徒们的神经。光着膀子的男人们一个贴着一个,暴力地宣泄着不如意的生活。入眼处,尽是流油的赘肉!
与其他赌徒一样,周冬双眼紧紧盯着赌桌,眼神中闪烁着彻头彻尾的疯狂。牌堆倒映在周冬的眼中,于空洞中,投射出血一般的红桃花。
“是红桃!”
赌场中爆发出一阵欢呼,相伴而行的还有一丝转瞬即逝的哀呼——那是失败者的可悲的悔意,最终还是化为了纸醉金迷,迷失在赢钱时的***中。
周冬亦是如此。
想到昨晚拼拼凑凑而来的五万余元,周冬忍不住攥紧拳头。一点点汗滴逐渐在周冬额头上渗出,顺着因为紧张而苍白的脸颊缓缓淌下,但是周冬只是死死盯着赌桌,任由汗滴滑下青筋微露的脖颈,浸润惨蓝的衬衫。
“小冬啊,这次带了多少钱啊?”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挤过人堆,拍了拍周冬湿透的肩膀,似乎是察觉到肥到看不见关节的手上不慎沾染到了周冬的汗液,胖子的眼中在那一瞬间闪过了嘲讽,转眼又笑脸相迎。
“还剩三万,王哥。”周冬不敢看面前满脸堆笑的胖子,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隐瞒下自己手上四万余的余额。周冬感觉两瓣嘴唇都在微微颤抖,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面前自己两百万的债主,只能强逼着自己抬起头看向他,近乎谄媚道:
“王哥……要不这三万,我先还给你吧。”
“小冬啊,这三万,不太够啊。你王哥我也不急,你不如再在王哥的赌场这里赌一赌。”胖子呵呵一笑,口中的恶臭一股脑袭到周冬的鼻腔中,饶是周冬对这种气味已然习惯,却还是强忍着恶心。
“王哥,我刚刚输了……我不敢继续了,我怕一会儿还是输。”周冬鼓起勇气道:“哥,我不想再赌了。”
“不赌?不赌你怎么还得起这两百万啊。小冬,王哥真不急,你不如搏一搏,赌博就是这样子,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啊。”胖子脸上笑容不改,双眼居高临下地盯着周冬,仿佛看到了垂涎已久的猎物一般。
周冬蓦然想到了自己过去用一千的本钱赚到一万元,靠着赌博戴上大金链子的时候,那时大概就是胖子口中的“单车变摩托”。过去赢到钱的逍遥裹挟着对钱财的渴望,终于还是再次冲毁了周冬的理智。
“那,再试一次吧。”
“哎呦,最后试一次!咱来干票大的,钱不够了就和王哥说,王哥都借给你!”胖子的眼中有一丝阴谋得逞的危险转瞬即逝。
“不用找王哥借钱了,我用我最后一点本钱。”
“三万元。”当周冬口中吐出这三个字时,周围的赌徒刹那沸腾了,争先恐后地拉拢着周冬参与赌局。
周冬神色紧张地看着桌面上的牌堆,脑海中不由得闪过周消难昨晚那一声子不成才的悲叹,他的太阳穴微微鼓起,青筋一条条暴露在额上。一股莫大的压迫感无形中降临到他身上,他扶着赌桌,支撑着自己摇摇晃晃的身体。
牌堆的后面,会是什么呢?周冬猜不透,他感觉躺在赌桌上牌堆好像黑洞一般,要将他的一切全都吞噬殆尽,但脑海中的狂热却又推动者他靠近。
牌面上墨染般的梅花三图案,仿佛在嘲笑着他最后的尊严。
……
“回家之前,给爸爸妈妈带些好吃的吧。”
这是周冬脑海中唯一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