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漆顺着鎏金纹路爬下来,像当年花果山老猴给我梳毛时篦子缝里的虱子卵。
雷音寺的檀香味太重了,熏得我火眼金睛发涩——这双眼睛本该看破虚妄,可此刻大雄宝殿的梁柱在蠕动。
那些雕刻着八部天龙的金楠木,分明是正在褪皮的巴蛇。
“斗战胜佛。”
有人在叫我。
声音像从三十三重天外传来的铜钟嗡鸣,震得耳蜗里渗出石屑。
我数着佛冠垂旒晃动的次数,第九下时终于看清莲台下的影子:三藏披着锦襕袈裟,后颈的戒疤排列成七星连珠的灼痕。
他手中九环锡杖的每个铜环里,都映着个被压扁成纸人的我。
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我,被压在五指山的我,打上凌霄殿的我。
“金蝉子第十三次轮回己归位。”
背后传来玉磬碎裂的脆响。
我猛地转身,看见如来的法相正在融化——先是眉间白毫化成一滴坠落的琉璃泪,接着金身龟裂出陶俑般的土色,最后只剩莲花座上浮着一团人形的雾。
那雾伸出三丈长的手指,指甲缝里嵌着补天剩下的五彩石渣。
我的金箍棒在发烫。
这根定海神针此刻烫得握不住,它记性比我好。
三百年前在兜率宫,老君用八卦炉烧我的时候说过:“猴子,你这棍子是女娲补天时没焐热的火种。”
当时我正被三昧真火舔着脚底板,突然发现火焰里游动着蝌蚪状的符文。
记忆突然被剜去一块。
佛冠垂旒叮当乱响,我看见三藏张开嘴,露出的不是舌头,而是一卷写满血字的贝叶经。
“悟空,该诵《无字真经》了。”
我一把扯下佛冠。
那些金丝编的毗卢帽突然活过来,蛇一样缠住腕子。
垂旒化作锁链扎进瞳孔,视网膜上炸开无数个支离破碎的天地:在某个崩塌的黄昏,我没有随唐僧取经。
花果山的瀑布逆流回天上,我数着群猴的骸骨玩抓石子游戏。
牛魔王的角插着招妖幡,幡上浸透的妖血凝成西个字:回头是岸。
“又是幻象。”
我嚼碎一颗后槽牙,铜腥味混着老君炼丹炉的焦糊味在喉头爆开。
佛冠上的观音玉坠突然渗出甘露,那液体滑进耳道时却变成冰锥:“痴猴,你己跳出三界外,怎还不懂成佛才是永生?”
金箍棒就是在这时暴走的。
它震开袈裟化作的金光,棍梢扫过之处,雷音寺的彩塑金刚纷纷蜕皮——鎏金表皮剥落后,露出青灰色石胎,石胎裂缝里钻出密密麻麻的盲眼蜈蚣。
文殊的青狮坐骑正在啃噬自己的爪子,獠牙与趾骨碰撞出《金刚经》的诵唱。
“如来!”
我听见自己喉咙里传出两种声音,一个是被压五指山时的嘶吼,一个是刚刚从灵石裂开时的啼哭,“你给俺说清楚,当年女娲补天漏下的——”大雄宝殿的地砖突然翻转。
我坠入一片粘稠的黑暗,有东西在耳蜗里产卵。
不是声音,是首接烙进脑髓的谶语:“石猴成佛,如雪入墨。”
黑暗裂开一道缝。
我看见五百年前的自己正在撕生死簿,判官的狼毫笔突然爆出青筋,笔尖滴落的墨汁里浮出我此刻的脸。
那些被我勾销的名字正从纸页渗出,化作冤魂缠绕佛冠,他们喊着:“大圣,你说要带我们永生!”
我举起金箍棒要砸,手腕却被佛珠勒出血痕。
那些舍利子串成的珠子,每一颗都在转动时映出不同的我:在炼丹炉里被烧成焦炭的我,在女儿国喝下子母河水的我,在真假美猴王时被六耳猕猴掏空脑髓的我。
“原来如此。”
我突然笑出声,震得雷音寺瓦片上的积灰簌簌掉落,“这金箍根本不在头上。”
佛冠垂旒突然全部绷断。
那些坠落的玉珠在半空凝成八卦阵图,阵眼处浮现出我出生的那块灵石——它正在渗出黑色血液,把女娲补天的裂缝重新染红。
当我将金箍棒捅进八卦阵的乾位时,听见天地间响起瓷器碎裂的脆响。
如来的雾状法相被棍风搅散,三藏的贝叶经烧成灰烬,而我的虎口迸裂流出的血,竟是当年从石头里带出的五彩矿砂。
雷音寺开始坍塌。
我踩着坠落的莲花座跃向裂缝,在跃入的前一瞬回头望见:成佛后的我仍端坐莲台,佛冠下的猴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香灰。
“原来俺老孙早就被炼成舍利了。”
黑暗吞没我之前,最后嗅到的是花果山桃子的酸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