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托盘里弯成问号形状的手术钳，忽然想起昨夜停尸房冰柜铰链的异响——那具标注"霍乱死者"的尸首脚踝处，分明印着教会学堂女学生的蝴蝶胎记。
"许护士，三号手术室。
"护士长的银十字架垂在德语病历夹上摇晃，十字交叉点粘着半片樱花形茶渍。
许晚棠推开门时，无影灯正将手术台上的男人切割成黑白碎片，那人溃烂的右手食指保持着扣扳机的弧度，臂弯处褪色的青龙纹身衔着颗朱砂痣。
消毒手套触到皮肤时，许晚棠的瞳孔骤然收缩。
三年前父亲书房暗格里搜出的通敌信上，火漆印正是这般朱砂色。
而此刻手术刀划开脓疮的瞬间，混着血水的脓液在纱布洇出火云纹——与陆家漕运货箱底部的印记如出一辙。
"***。
"主刀医生的命令被突然爆裂的灯泡截断。
黑暗漫上手术台的刹那，许晚棠感觉腕间被塞入冰凉金属物。
借着应急灯泛绿的光晕，她看清掌心的怀表齿轮缺了第三齿，正是陆寒舟那夜在暗道塞给她的密码本扉页标记的位置。
走廊传来纷沓脚步声时，许晚棠将齿轮藏进护士帽夹层。
她转身撞见陆寒舟倚在消防栓旁抽烟，火星明灭间，他军装下摆沾着的银杏叶碎末正簌簌飘落。
"太平间的冰，化了。
"他吐出的烟圈在空中结成问号，许晚棠蓦地想起停尸房冰柜门缝渗出的血水。
那具女学生尸体的解剖报告写着"急性心衰"，可指甲缝里嵌着的金丝楠木屑，分明是屏风雕花特有的龙鳞纹。
更夫敲响西更梆子时，许晚棠在中药房拣选忍冬藤。
药碾子滚过桌面的震动频率，与昨夜电报局发报机的摩斯密码惊人相似。
老账房佝偻着背闪进来，将烧焦的账本残页铺在当归堆上："陆少爷在查教会医院的青霉素流向。
"泛黄纸页上的德文数字在月光下泛起荧光，许晚棠蘸着药汁破译出坐标，笔尖突然颤抖——标记点正是父亲当年为她修建的藏书楼废墟。
瓦砾堆里的《千金方》残卷还压着半块怀表齿轮，与手术台获得的部件严丝合扣。
晨雾漫过钟楼时，许晚棠在铸铁大门前数到第十三个弹孔。
陆寒舟的军靴踏碎积水倒影，他指尖转动的黄铜钥匙串上，教会学堂的徽章正在雾气里泛青。
"许小姐对旧物总是格外执着。
"他推开锈蚀铁门的声响，像极了金丝屏风倒地那日的裂帛声。
许晚棠踩过积灰的《洛神赋》临摹帖，看见讲台抽屉里躺着半管干涸的朱砂墨——正是她当年批注医书用的那支。
陆寒舟突然拽着她蹲下。
搜查队的皮靴声碾过走廊时，他呼吸拂过她后颈旧疤，温热与三年前书房里的松烟墨香重叠。
许晚棠盯着地板裂缝里挣扎的蚂蚁，忽然发现它们搬运的竟是金箔碎屑，拼出半句"恨人神之道殊"。
正午的汽笛声惊飞了钟楼群鸽。
许晚棠在码头货仓辨认出三十七个樱花徽记木箱时，六姨太的翡翠耳坠正从二楼包厢坠落。
她追着那点幽光冲进船舱，看见护士长跪在无线电发报机前，染血的银十字架插在密码本上，德文字母"E"的笔画像极了燃烧的银杏枝。
"他们在找这个。
"垂死的报务员将半枚齿轮塞进她掌心，缺齿位置与先前两块完美契合。
许晚棠拼合的瞬间，齿轮内侧显出的微雕地图令她窒息——教会医院地窖的暗道首通日军领事馆，而标注的红点正是父亲藏书楼遗址。
暴雨突至时，许晚棠在领事馆围墙外数到第九根带刺铁丝。
陆寒舟的怀表链缠住她手腕，表盖弹开的刹那，珐琅底面的小像突然脱落，露出底下泛黄的婚书——父亲的字迹在雨水中渐显："许陆良缘，山河为鉴。
""令尊至死都在等真相。
"陆寒舟的枪管挑起她下颚，眼神却落在她攥紧的婚书上。
许晚棠想起停尸房女学生指间的楠木屑，突然明白那些深夜运送的"药品"，实为父亲私藏的日军布防图。
爆炸声撕裂雨幕时，许晚棠被推进下水道。
最后的光影里，陆寒舟反手朝追兵开枪的姿势，与当年教她握笔的姿势重叠。
怀表齿轮在掌心烙出梅花印，她听见头顶传来日语喝骂与肉体坠地的闷响。
子夜的电报机在第十三次震颤后归于沉寂。
许晚棠在教会医院地下室拼合三枚齿轮，机械转动的咔嗒声里，暗门缓缓洞开。
成箱的盘尼西林在汽灯下泛着蓝光，箱底火云纹旁新烙的樱花标记正嘶嘶冒着青烟。
护士长的尸体横在转角，银十字架项链嵌进喉管。
许晚棠拾起染血的德文日记，泛黄纸页间飘落半张泛银的照片——父亲与陆老爷在藏书楼前握手，背后屏风上的《洛神赋》缺失了"怅盘桓而不能去"八字。
江轮汽笛声穿透地底时，许晚棠摸到暗室尽头的发报机。
她将齿轮嵌入密码锁的刹那，满墙的日军布防图如雪片纷落，每一张边角都印着许家药行的火云纹。
晨光漫过江面时，许晚棠在码头看见陆寒舟的军帽漂在油污里。
她蹲下身打捞，帽檐内侧的钢笔字突然显现——那是她十七岁在《千金方》扉页写的批注："宁可架上药生尘，愿祈人间无疾苦。
"货轮鸣笛震落银杏叶时，许晚棠将三枚齿轮投入熔炉。
铁水在晨曦里蜿蜒成未写完的《洛神赋》，而她终于读懂父亲最后一封家书里画的奇怪符号——那是三枚齿轮咬合的形状，在火光照耀下拼出"活下去"三个字的金箔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