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晚棠数着钟摆第十七次掠过耶稣受难像,镊子尖悬在陆寒舟渗血的绷带上凝成颤巍巍的银星。
纱布下三道暗红勒痕蛇行蜿蜒,与教会医院地窖铁链的锈迹如出一辙。
"磺胺粉。
"陆寒舟闭目靠在诊疗床上,喉结随吐字在纱布间隙滑动。
许晚棠故意将药瓶碰出轻响,粉末簌簌落在伤口时,他睫毛忽颤——三年前也是这样梅雨天,她踮脚往他划伤的手掌吹气,松烟墨混着女儿香漫过少年滚烫的耳尖。
药柜玻璃映出两人交错的倒影。
许晚棠的护士帽檐压住眉骨阴影,陆寒舟军装领口的铜扣解开两颗,露出锁骨处新添的灼痕。
那是上月在码头货仓缴获的日制燃烧弹所致,老账房说爆炸前夜,有人看见六姨太的翡翠镯子在火光亮处碎成齑粉。
"逆时针。
"他突然握住她搅拌药匙的手腕,枪茧摩挲着静脉上淡青的针孔。
那是上星期抢救霍乱病人时被误伤的,此刻在磺胺溶液的***下泛起细密的疼。
许晚棠抽手的力道让搪瓷杯倾斜,药液在托盘画出半朵残梅,与屏风上父亲的血迹惊人相似。
暮色漫进窗户时,护士长的银十字架晃过药架第十三层。
许晚棠看见她往急救箱夹层塞入德文报纸,头版照片里模糊的军舰轮廓,正是那夜在码头凝视她的幽灵。
电报局的蜂鸣器在子夜第十一次震颤。
许晚棠贴着潮湿的砖墙挪步,老账房给的货单在掌心攥成硬团。
暗巷尽头的琉璃灯牌晕着"醉月轩"三个字,六姨太的水红色旗袍摆扫过台阶,腕间新换的玛瑙串压着尚未消退的勒痕。
"许家丫头。
"胭脂香劈面涌来时,许晚棠被拽进包厢。
六姨太指尖的烟卷在《良友》画报上戳出焦洞,正好穿透***怀里的东洋收音机:"陆家漕运的船今夜泊在七号码头,运的可不止盘尼西林。
"留声机突然卡住,亨德尔的水上音乐在"樱花啊樱花"的曲调里扭曲成呜咽。
六姨太掀开妆奁夹层,半枚带血的金丝楠木残片泛着冷光——正是屏风上"婉若游龙"的"龙"字缺口。
窗外骤然炸响汽笛。
许晚棠扑到窗边时,江面腾起的火光将货船照成透明骨架,穿和服的男人举着长刀指挥卸货,木箱上褪色的樱花徽记正在烈焰中卷曲焦枯。
"现在信了?
"六姨太将残片按进她掌心,玛瑙串突然断裂,血珠似的红玉滚过三年前的通关文书,"陆寒舟在查的不止许家冤案,他父亲送我去东洋商社那夜..."玻璃爆裂的脆响截断话语。
许晚棠被人拽进暗道时,六姨太最后的眼神钉进记忆——那是教会医院垂危产妇望着夭折婴儿时的神情,绝望里掺着诡异的释然。
陆寒舟的怀表齿轮声在密道里格外清晰。
许晚棠数着他军装后背渗出的第七处血渍,忽然想起昨夜抢救的伤兵。
那人弥留之际攥着家书喃喃"银杏黄时归",而此刻暗道墙壁的霉斑正拼出相似的叶脉纹路。
"教会学堂的逃生通道。
"他的解释被剧烈的咳嗽震碎。
许晚棠摸到墙角应急烛台,火光亮起的瞬间,两人同时僵住——斑驳墙面上布满孩童的涂鸦,最大那幅用炭笔画着穿嫁衣的女子,裙摆处"执子之手"的稚拙字迹,正是她十七岁那年教女学生写的。
陆寒舟的佩枪突然抵住她后腰。
许晚棠听见身后暗道门轧轧开启,日语喝骂声混着皮靴声潮水般漫进来。
他体温透过军装面料烙在她脊背,血腥气却比三年前灵堂的白幡更刺鼻。
"往前走别回头。
"他往她掌心塞进染血的密码本,封皮烫金樱花被血渍泡得发皱。
许晚棠迈步时踩到半截粉笔,脆响惊动追兵的那一刻,陆寒舟对着暗道顶连开三枪。
塌陷的砖石如幕布垂落,最后的光隙里,她看见他抬手虚抚她发顶的姿势,与年少时摘去她鬓角银杏叶的动作分毫不差。
晨雾漫过教会医院穹顶时,许晚棠在更衣室镜前数锁骨处的淤青。
昨夜暗道里碰撞的伤痕泛着紫,像极了父亲收藏的钧窑瓷冰裂纹。
护士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镜中,银十字架项链坠着崭新的日文药单。
"特护病房需要换药。
"她将纱布盘摆成诡异的卍字符。
许晚棠推开病房门时,陆寒舟正对着窗外银杏树出神,绷带下的左手无名指缺失了一截——正是当年戴定亲戒指的位置。
消毒水气味突然变得粘稠。
许晚棠剪开染血的纱布,发现新伤覆盖着旧疤,层层叠叠的勒痕拼出船舶缆绳的纹路。
陆寒舟忽然翻转手腕,露出内侧用钢笔画的简易海图,七号码头的位置标着朵墨梅。
"今早打捞起三十箱盘尼西林。
"他的声音像砂纸擦过生锈的怀表链,"箱底刻着许家药行的火印。
"许晚棠的镊子尖戳进掌心旧伤。
疼痛漫过视网膜时,她看见十七岁的自己正在库房清点药品,父亲用朱砂笔在箱底勾画火云纹。
而此刻窗外飘进的灰烬里,隐约可见相似的纹路残片。
黄昏的急救铃突然撕裂寂静。
许晚棠冲进手术室时,护士长正给浑身焦黑的男人注射肾上腺素。
那人被灼伤的右手死死攥着半块怀表,孔雀蓝珐琅底盖上,"晚棠"二字在无影灯下泛着幽光。
"磺胺...磺胺..."垂死者喉间滚出破碎的音节。
许晚棠去掰他手指时,怀表盖啪嗒弹开,表盘背面粘着烧卷的照片——六姨太穿着和服站在樱花树下,脚边木箱的火云纹正被黑烟吞噬。
更夫敲响三更梆子时,许晚棠在水房拧干染血的护士服。
月光将窗棂投成牢笼铁栏,她忽然想起暗道里那幅孩童涂鸦。
嫁衣女子眼角被她当年用朱笔点过泪痣,此刻想来竟与六姨太眼尾的疤痕位置重合。
后巷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老账房佝偻着背出现,递来烧焦的账本残页:"三年前截获的电报,陆少爷用军衔换的。
"泛黄纸页上的德文密码在月光下显形,许晚棠的瞳孔随着破译剧烈收缩——父亲死前收到的最后通牒,落款印着教会医院的鹰徽钢印。
而此刻停尸房的方向传来异响,她追过去时,看见护士长正将六姨太的玛瑙串塞进死者口中。
"他们在找这个。
"护士长掀开尸布,六姨太心口处的樱花烙铁印还冒着焦糊味。
许晚棠摸到死者紧握的左手,僵硬指缝间露出半张船票——明日午时开往香港的渡轮,乘客姓名栏晕着血写的"许婉"。
江风卷着灰烬扑进窗户时,许晚棠听见记忆深处陆寒舟的轻笑。
那时他指着《洛神赋》里"恨人神之道殊"的句子,说曹子建该庆幸至少见过惊鸿影,而乱世中最痛的,是连墓碑都不能刻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