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暗潮涌动
他身后跟着八个捧锦盒的小太监,朱漆托盘里金玉生辉,倒把这书香气十足的屋子衬出几分俗艳。
"姜才人接旨——"我跪在青石板上,余光瞥见圣旨边角画了只啃书的老鼠。
皇上促狭的笑脸仿佛浮在黄绸上方:"咨尔姜氏,敏慧柔嘉,勤勉淑慎...晋为美人,赐居听雨轩。
"最后一个字落地时,窗外恰有麻雀啄食的碎响。
张公公合起圣旨轻声道:"美人主子,按规矩该去给太后谢恩。
"太后寝殿飘着沉水香,鎏金香炉里青烟如蛇信吞吐。
我跪在第三块金砖的裂缝处,这是上回林昭仪提醒的——此处地龙烧得最暖。
"倒是个懂规矩的。
"太后摩挲着翡翠佛珠,"只是皇上晋位份这般轻率,当哀家是摆设不成?
"鎏金护甲叩在紫檀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
我额头贴着冰凉的青砖:"太后娘娘容禀,皇上说妾身补的《汜胜之书》...""荒唐!
"茶盏碎在身侧,滚烫的茶水溅湿裙角,"他八岁那年往哀家参汤里放巴豆,也说是在试神农百草!
"殿内熏香陡然呛人。
我盯着砖缝里挣扎的蚂蚁,忽听得珠帘轻响,皇上裹着松香气息闯进来:"母后要训人,怎么不叫上儿臣?
"赵珩今日难得正经穿戴,九旒冕垂下的玉藻却在微微摇晃。
他挨着我跪下,袖中滚出颗裹着糖霜的桂圆,骨碌碌停在我膝前。
"皇帝这是做什么?
"太后气极反笑。
"姜美人补书有功。
"赵珩拾起桂圆在袖口擦了擦,"儿臣昨日用她补的《河防通议》,与工部那群老顽固辩了三个时辰,省下十万两治河银。
"太后指尖的佛珠忽停:"当真?
""千真万确。
"赵珩变戏法似的掏出卷轴,"这是姜美人补书时绘的河堤图,母后瞧瞧这糯米灰浆的配方可还妥当?
"我愕然抬头。
那日不过随手在书页空白处记下儿时见过的修堤土法,怎料他竟当真拿去用了。
太后眯眼细看半晌,护甲在"蒸土筑城"西字上重重一划:"倒是个有心的。
"从慈宁宫出来时,日头己西斜。
赵珩扯开腰封,变回那个不羁帝王:"可算糊弄过去了。
"他掰开从太后果盘顺的蜜橘,"尝尝,岭南新贡的。
"橘瓣清甜化在舌尖,我望着宫墙上的落日轻叹:"皇上何苦为我...""为你?
"他噗嗤笑出声,"朕是怕太后真把藏秀阁改成佛堂。
"突然凑近我耳边,"昨儿发现《水经注》里夹着前朝藏宝图,今晚同去探秘?
"听雨轩虽比藏秀阁宽敞,却正对着李贵妃的昭阳殿。
搬家的箱笼还未安置妥当,昭阳殿的大宫女便送来盆绿菊。
"贵妃娘娘说,这绿云最配妹妹的书卷气。
"翠衣宫女笑得意味深长,"只是需用晨露浇灌,若用井水,三日必枯。
"我拨弄着翡翠般的花瓣,忽见叶底藏着枚银针。
小宫女春桃吓得脸色发白:"主子,这...""找个粗使婆子送回吧。
"我将银针收入妆奁,"就说美人位卑,消受不起这般金贵物。
"暮色初临时,王婕妤带着新抄的佛经过来。
她今日换了素银簪,腕间却隐约露出珊瑚手钏的嫣红。
"妹妹如今可是皇上心尖上的人。
"她将经卷放在案头,指尖状似无意地划过《列女传》封皮,"这听雨轩冬暖夏凉,最宜养病。
"我嗅到经卷上若有似无的麝香,含笑推窗:"姐姐说的是,正巧皇上赐了盆绿菊,不如摆在窗下驱驱药气?
"王婕妤神色微变,旋即笑得滴水不漏:"妹妹聪慧过人。
"临走时袖风带倒茶盏,半盏残茶正泼在那摞经卷上。
晋位第三日,彤史来记档。
老嬷嬷眯着眼将我打量个遍,笔尖在"腰细若柳"处顿了顿:"美人主子该多吃些,这身量...不易生养。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赵珩的嗤笑。
他拎着食盒翻窗而入,惊得老嬷嬷跌了笔:"朕亲自来送补药,嬷嬷还有何指教?
"待殿内只剩我们二人,他掀开食盒露出热气腾腾的羊肉锅子:"快尝尝,朕偷了太后小厨房的。
"红泥炉煨着浓汤,我望着他鼻尖沾的炭灰,突然想起民间夫妻对坐而食的光景。
赵珩却举着筷子在汤里搅动:"看,这羊骨排兵布阵,像不像河西走廊的舆图?
"三更鼓响时,张公公在窗外轻咳:"陛下,该翻牌子了。
"赵珩正说到河西屯田制的妙处,闻言抓起绿头牌往案上一拍:"就姜美人了。
"转头冲我眨眼,"劳烦爱妃继续讲这代田法。
"消息传到六宫时,林昭仪正在御花园唱《长门赋》。
据说她摔了最爱的蕉叶琴,琴弦崩断时恰有乌鸦掠过,生生把悲情戏唱成了闹剧。
七日后晨省,李贵妃破天荒早到半刻。
她新染的丹蔻艳如血珠,轻轻搭在我腕间:"妹妹这羊脂玉镯好生剔透,只是...""贵妃姐姐好眼力。
"我顺势褪下玉镯,"这是皇上用摔碎的玉玺边角料磨的,说是废物利用。
"满座嫔妃的帕子都快绞碎了。
淑妃拨着茶沫轻笑:"听闻妹妹前日去太医院取了艾草?
可是月信不调?
""劳姐姐挂心。
"我抚过腰间香囊,"皇上说藏书楼鼠患严重,让妾身配些驱虫药。
"太后恰在此时驾临,目光扫过我腰间香囊时陡然凌厉:"姜美人近日颇得圣心,也该为皇家子嗣着想。
"我背后沁出冷汗,忽然明白香囊里多出的那味红花从何而来。
赵珩昨日玩笑说要往藏书阁养狸奴,此刻想来竟别有深意。
是夜暴雨如注,赵珩裹着湿透的披风叩窗。
他掌心躺着枚生锈的铜钥匙:"走,带你看个好东西。
"我们踩着积水溜进禁苑,他轻车熟路打开尘封的阁楼。
霉味扑鼻的暗室里,成堆的舆图泛着黄。
"这是太祖爷留下的宝贝。
"他展开张斑驳的牛皮图,"当年迁都时埋下的暗道图,工部那帮蠢货竟当废纸卖了。
"我抚过图上密如蛛网的线条,指尖突然顿住:"这条暗河...若是打通,京郊万亩旱地..."雷声炸响时,我们头碰头趴在地上描图。
赵珩的发丝垂落在我腕间,带着雨水的潮气:"明日早朝,朕要让他们瞧瞧...""陛下不可!
"我按住他执笔的手,"此图若现世,恐招灾祸。
"他眼底跳动着烛火般的光:"姜卿可知,朕为何独信你?
"檐角铜铃在风中呜咽。
我望着他袖口补丁,那是上月被狸奴抓破的,针脚歪斜如虫爬——正是我修补《水经注》那晚的杰作。
五更时分,我们抱着淋湿的舆图溜回听雨轩。
赵珩突然从怀中掏出块温热的玉佩:"今儿是你生辰。
"我怔然接过,见玉上刻着卷摊开的书册,书页间竟藏着"江山"二字。
"前朝有位姜尚书,治水修书,功在千秋。
"他难得正经,"可惜被污了通敌罪名,族谱都烧尽了。
"惊雷劈开夜幕,照见他眼中翻涌的星河。
我终于明白那些特意送来的水利古籍,那些恰巧需要的舆图修补,原是藏着这样的深意。
"皇上...""叫景明。
"他伸手拂去我鬓间水珠,"在朕画满王八的奏折里,唯有你读懂了治水三策。
"晨光穿透云层时,张公公送来新摘的绿菊。
花蕊间栖着只碧色螳螂,刀臂上沾满夜露,恍若执剑守卫这将明未明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