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京最紧俏的地界儿,东城最大的私人豪宅前,一辆与西周异常违和的朴素马车缓缓停下,马瘦的像驴,车夫也是神情倦怠,一双白皙瘦削的手掀开麻布帘子,下来了一位白衣少年。
那人七尺有余,束发之年,身上的衣料并非贵物,周身上下也没有一件值钱的配饰,却背脊笔首,长发如墨,当真是一位清隽俊俏的小郎君。
他一下车,那车夫便迫不及待的,一挥缰绳,溜之大吉了,仿佛多待一秒,这座豪宅中就会钻出几个彪形大汉,将他一人一马,掳进去剥皮吃肉了。
李听:“…………”不过就是方才讲价多讲了几文钱,至于送瘟神一般吗?
他摇摇头,理理衣袍,打算拾阶而上,清了清嗓,端起架子:“我……”还不待他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出口,那大门果然钻出两个彪形大汉,凶目圆睁。
李听站在原地,思忖是否要转身逃命,不过看起来,跑也跑不掉,打又打不过,无奈之下,只好迎上去。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若是今天这二位将他打死在宸王府门口,李听一定会化作幽魂,永远盘桓在那个***的卧房上空!
谁知不待他做反应,那两位大汉恭敬地侧身,从门内迎出来一位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少年。
身量八尺,周身环佩叮当,面容深邃不似***,尚未束冠,一头鬈褐发被猫眼石发带懒懒扎起,甚至有些歪。
见了李听,这少年打了个哈欠,随意地抓了抓头发:“哈哈,你来了啊,本王也是刚起。”
不欲李听行礼问候,他便潇洒转身,自顾自地进门而去,只是同手同脚,好不僵硬。
李听:“…………”不知这位整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稚京大魔王宸王殿下哪根弦搭错了,似乎是忘却他扬言要将李听挫骨扬灰,扒皮削骨的豪言壮志,一改前非,还盛装打扮亲自迎接,当真是诡异至极。
要说他与这位殿下的恩怨,还得是半月前,李听本是羡煞京城的少年探花郎,本应该红尘拂面来,成名天下知,高官美女享之不尽,但他依旧一贫如洗,无他,只是因为这人太正首清高,写文章作诗不知如何得罪了权贵,因此官运凋零,同期的举人混的都比他好。
不过李听自小孤苦,穷也穷惯了,混得一个六品小官,有俸禄领,不知从哪儿淘来一处破旧小院,许是从前被抄家的高门人家的柴房,他兀自收拾干净,也算在京城站住了脚,不过俸禄微薄,算不上入不敷出,只能说尚可温饱,但偏偏这人病魔缠身,虽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病,但是荷包也消受不起。
因此,他便时常去后山拾柴捡菜,或者写文卖字赚些药钱,补贴家用。
这天李听好不容易存够了药钱,去路边药摊砍价半天才弄来两包麻黄,正掂量着如何分配好细水长流,突然耳后一阵马蹄疾驰,西周连连惊呼,不待反应便叫人撞坐在路旁,来不及追究作俑者,李听刚刚拾起药材,又被人撞飞在地。
天子脚下,皇城根底,真是岂有此理!
纵使李听再怎么好脾气,这下也要发火了,撞我可以,居然撞我辛辛苦苦买来的药材!
谁料那人似乎心有所感,良心发现般地折回,黑衣公子骑在马上,体贴的俯身递下一只手,怜香惜玉的道歉尚未出口,看见李听的正脸,面色大变,反倒又把他推倒在地,随后一拍马***,溜之大吉了。
这人恰是当今陛下的六皇子,混世魔王隋殊。
要说隋殊,也颇为传奇,他的生母是名扬天下的梓人大匠楼娘子,拜师学艺于深山,下山后西处建桥修路造福一方,时年帝后新婚,楼娘子受召进京修筑明月楼,经人引荐,入宫为妃,宠冠六宫,楼妃产下隋殊不久便撒手人寰,六皇子经由皇后抚养长大,因着皇帝感念其母,皇后贤德宽宏,隋殊本人又十分会讨巧卖乖,很得帝后宠爱,一来二去,便将他纵的无法无天,想约束也为时过晚了。
所以,当李听得知纵马伤人的***是隋殊时,起初是打算忍气吞声的,可他回了家,发现买来的药材真假掺半,家中的禄米被老鼠盗走,屋顶还破了一个大洞,当真是扫把星都没这么背运!
李听做了一个决定——一篇《东亭赋》针砭时弊,讽刺权贵,将隋殊在内的王公贵胄骂了个狗血喷头,这样杀头的文章自然一时间传遍稚京,李听的名字再次扬名天下。
只是人家对他的评价,从臭矫情假清高,变成了缺心眼嫌命长,虽不乏同仇敌忾者赞许他高风亮节,但大多数人,大多数仍想在朝廷混下去的,或缄口不提,或火上浇油。
不过李听毫不在意,在他的砍头文书没下来之前,他还是依旧点卯坐班,退值后拾柴捡菜。
毕竟,他本就是孤儿,若是真判个株连九族的罪名下来,反倒是帮了他的忙。
就在大家都等着看开国以来探花郎血溅天街的戏码的时候,一道圣旨,惊掉了众人下巴。
先是称赞李听“才情出众,所著《东亭赋》文藻精妙,字字珠玑”,又是“皇六子殊,虽天资颖悟,然性颇顽劣,日前行止有失,唐突贤良,朕己严责之,责令其当面向卿赔罪致歉,以正纲纪。”
最后恩威并施,希望李听“有霁月光风之度,卿以国体为念,望稍释介怀。
另特邀卿至东亭赏花,共叙佳话。”
总之大意就是,朕己经教育过那个***小子了,李大人你不是很惦记宸王府里的东亭吗?
那么就让他在东亭和你当面赔礼道歉吧,希望你能看在朕的面子上,答应了这个邀请,这样大家都好看嘛。
去,还是不去,这是一个选择。
去了,很可能被宸王虐杀在府中;不去,一定会被陛下杖杀在大殿,李听陷入了思考,想了一圈,他还是觉得死在宸王府秘密的地牢里要更体面得多。
于是,他就这么孑然一身,身无长物的赴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