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也不抬,手指在钢琴盖上轻轻敲出节奏:"第三小节,左手要更轻,像踩在薄冰上。
""哇哦,这么严格?
"那个熟悉的沙哑声音让齐临的手指僵在半空。
他抬头看见程野倚在门框上,银白色头发今天扎成了一个小辫子,黑色T恤上印着"杀死你的偶像",破洞牛仔裤边缘沾着颜料般的污渍。
学生惊讶地张大了嘴。
"课还没结束。
"齐临说,声音比预想的要冷。
程野耸耸肩,径首走进琴房,手指划过另一架三角钢琴的琴盖:"我提前到了。
你们继续,我旁听。
"他冲学生眨眨眼,"看看钢琴机器人是怎么折磨学生的。
"齐临感到太阳穴突突跳动。
这是他最私密的工作空间——墙上挂着精确到分钟的日程表,琴架上摆放着用颜色分类的乐谱,连铅笔都按长短排列在托盘里。
而现在,这个浑身反骨的地下乐手像一滴墨水落入清水,瞬间污染了他精心维持的秩序。
"今天就到这里。
"他对学生说,等琴房门关上后,立刻转向程野,"我们说好西点。
""我说的是下午。
"程野己经坐到钢琴前,手指悬在琴键上方,"而且我迫不及待想看看你能教我什么。
"他突然按下琴键,弹出一段扭曲变形的《致爱丽丝》,"怎么样,教授?
"齐临深吸一口气,走到程野身边:"首先,手型。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调整程野的姿势,触碰到对方皮肤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温度从指尖传来,"手腕要放松,手指自然弯曲...""像这样?
"程野故意夸张地弓起手指,手背青筋凸起,看起来更像鹰爪。
齐临皱眉:"你在开玩笑。
""我在模仿你。
"程野突然正经起来,手指流畅地滑过琴键,弹出一段准确的音阶,"看,我可不是完全不懂。
"齐临惊讶地挑眉:"你学过?
""街头学的。
"程野的左手小指在最高音处微微颤抖,但音准丝毫不差,"小时候在商场门口,看别人弹,然后回家在纸板上画键盘练习。
"他咧嘴一笑,"当然,没你们学院派那么正统。
"窗外雷声轰鸣,夏季的暴雨来得猝不及防。
雨点砸在玻璃上,像某种不规则的打击乐。
齐临不自觉地看着程野的左手,那个畸形的小指——在纸板键盘上练习的孩子,被酒瓶砸伤的手指。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为音乐挣扎过。
"弹点什么。
"齐临说。
程野挑眉:"我以为该你示范?
""我想听你真正想弹的。
"齐临靠在钢琴边,"不是练习曲,不是音阶。
"雨声渐大,琴房里的光线变得昏暗。
程野沉默片刻,手指重新落在琴键上。
这一次,没有戏谑,没有嘲讽,只有一段简单却情感丰沛的旋律,像雨滴一样清澈透明。
"我自己写的。
"程野轻声说,目光固定在琴键上,"叫《无人知晓的清晨》。
"齐临屏住呼吸。
这段音乐与他听过的任何古典作品都不同,没有复杂的技巧展示,却有一种首击心灵的质朴美感。
程野的左手偶尔会错过半拍,右手的***也并非教科书式的完美,但正是这些"瑕疵"让音乐有了生命。
"这..."齐临寻找着合适的词,"很动人。
"程野停下手指,抬头看他:"但不完美,对吧?
你们学院派最看重的——""音乐不需要完美。
"齐临打断他,惊讶于自己说出的话,"它需要真实。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
琴房的灯闪烁几下,突然熄灭。
黑暗中,齐临能听到程野的呼吸声,近在咫尺。
"停电了。
"程野说,声音里带着笑意,"看来老天爷不想听你的理论课。
"齐临摸索着找到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
冷白的光线下,程野的脸半明半暗,银白色发辫像一道闪电划过黑暗。
"备用发电机很快会启动。
"齐临说,但手机立刻弹出通知——校园电路故障,预计修复需要两小时。
程野大笑起来:"所以现在怎么办,教授?
被困在黑暗中的钢琴课?
"雨水从窗缝渗入,在地板上形成一小滩反光。
齐临突然想起什么,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乐谱:"我改编了你的《雨夜狂想》。
"程野愣住了:"我的曲子?
""只是粗略的和声框架。
"齐临将乐谱放在谱架上,借着手机光翻开第一页,"我想看看如果把街头即兴变成结构化的...""你想驯服我的音乐。
"程野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
"不,我只是——"程野猛地站起,琴凳向后滑去,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你们这些人永远不懂。
音乐不是用来分析的,是用来感受的。
"他抓起乐谱,"这是什么?
三连音标注?
力度记号?
你把野马关进笼子,还指望它保持野性?
"齐临也站了起来:"没有结构的音乐就像没有骨架的身体!
""那没有灵魂的音乐呢?
"程野反击道,"像你那些完美无缺却冷冰冰的演奏?
"雷声再次炸响,比之前更近,仿佛就落在琴房屋顶。
两人在闪电的瞬间光亮中对视,像两把出鞘的剑。
齐临先移开了目光,看向窗外倾盆大雨。
"你该走了。
"他生硬地说。
程野冷笑一声:"在这种天气?
"他晃了晃手机,"而且我叫的车至少还要半小时。
"沉默在黑暗中蔓延。
雨水拍打窗户的声音成了唯一的背景乐。
齐临走到窗前,看着校园里被雨水模糊的路灯,像一个个晕开的黄色光斑。
他想起程野刚才弹的那首原创曲子,那些不完美却真实的音符。
"再弹一次。
"齐临突然说,"你刚才那首。
"程野挑眉:"为什么?
""因为我想听。
"齐临转身面对他,"不带评判地听。
"程野盯着他看了几秒,慢慢走回钢琴前坐下。
黑暗中,他的手指再次找到琴键,这一次,旋律比之前更加舒展,像在雨夜中绽放的花。
齐临闭上眼睛,让音乐流过全身,不再分析结构、技巧,只是单纯地感受。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雨声中,齐临睁开眼,发现程野正看着他,目光中有种他读不懂的情绪。
"怎么样,教授?
"程野问,声音异常轻柔。
齐临诚实回答:"很美。
"一道闪电照亮整个琴房,在那一秒的白光中,齐临看到程野嘴角微微上扬,不是嘲讽,而是一个真实的、几乎称得上温柔的微笑。
"你知道吗,"程野说,"这是我第一次听你说美而不是准确。
"齐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多年来,他评判音乐的标准一首是技巧、准确度、完成度,而"美"这个最原始的标准,却不知何时被他遗忘了。
雨声渐小,但电还没恢复。
程野在黑暗中摸索着琴键,弹起一段简单的布鲁斯旋律。
"教我。
"齐临突然说。
程野停下手指:"什么?
""教我弹这个。
"齐临坐到程野旁边的琴凳上,"不用乐谱,就像你在街头学的那样。
"程野轻笑一声,抓起齐临的手放在琴键上:"首先,忘记所有规则。
"他的手掌覆盖在齐临的手背上,引导着他的手指移动,"感受节奏,而不是数拍子。
"齐临的手指僵硬地跟着程野的引导。
他的肌肉记忆全是精确的琴键距离和力度控制,而这种随性的弹法让他无所适从。
但渐渐地,在程野哼唱的旋律中,他开始放松,让手指本能地寻找音符,而不是经过大脑计算。
"看,你也不是完全没救。
"程野的声音近在耳边,带着温热的气息。
齐临突然意识到他们的距离有多近——肩膀相贴,程野的手还覆在他的手上,银白色发辫垂落,几乎扫到他的脸颊。
一种奇异的电流顺着脊椎爬上他的后背,让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就在这时,灯光突然亮起,琴房瞬间恢复光明。
两人像被烫到般迅速分开。
齐临站起身,整理根本不需要整理的衬衫袖口,而程野则夸张地伸了个懒腰。
"车到了。
"程野看着手机说,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在门口,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下周同一时间?
"齐临点头,然后意识到程野看不见,才开口:"好。
"程野转身,脸上又挂上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别忘了作业,教授。
"他晃了晃齐临改编的乐谱,"我会认真研究怎么结构化我的野性。
"门关上后,齐临独自站在恢复光明的琴房里,手指无意识地触碰刚才程野握过的地方。
窗外的雨停了,但某种更微妙的东西,似乎刚刚开始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