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上的苔藓在晨露中泛着微光,晾衣绳上的碎花衬衫褪成浅粉,被风一吹,就像母亲当年挂在阳台的那件——首到父亲把它扯下来,踩进泥里。
楚稚跟着周思淮转过第三个拐角,看见红漆剥落的木门上,褪色的"福"字被人用黑笔描过,笔画间透着小心翼翼的温柔。
"母亲每年除夕都会贴新的福字。
"周思淮从砖缝里摸出钥匙,铁锈蹭在指尖,"后来父亲不让她出门,她就用口红在纸上画,说只要心里有光,福气就不会走。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时发出"咔嗒"声,惊飞了门楣上的麻雀,楚稚看见门内的墙壁上,用粉笔歪歪扭扭画着棵银杏树,树下站着牵着手的大人和小孩。
屋内的陈设简单得令人心酸:掉漆的木质书桌、吱呀作响的竹椅、墙上贴满的奖状。
楚稚注意到每张奖状的右下角都贴着小纸条,写着"小淮加油""妈妈为你骄傲",字迹和周思淮母亲日记本上的一模一样。
书桌抽屉里,几十封信整齐码成小山,信纸边缘被摸得发毛,却连邮票都没贴。
"这封是考上重点高中时写的。
"周思淮拿起最上面的信,信封上写着"天堂收","我告诉妈妈,学校的银杏林很美,秋天时会下黄金雨。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指尖划过信纸上的泪痕,"其实我知道她收不到,但每次写的时候,就觉得她还在身边,用那双布满伤痕的手,轻轻摸着我的头说小淮真棒。
"楚稚接过信,看见信末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写着:"妈妈,我学会弹吉他了,等你回来弹给你听。
"想起周思淮提过的旧吉他,想起灯塔里那把断弦的琴,她突然明白,有些执念,是长在骨血里的根,任岁月如何冲刷,都不会动摇。
夕阳从破了角的窗帘钻进来,在周思淮的侧脸上投下细碎的光。
楚稚看见他从裤兜掏出药瓶,指尖在标签上停留许久,才倒出药片。
这次她看得清楚,药瓶上写着"盐酸胺碘酮片",适应症栏里"危及生命的室性心律失常"几个字刺得眼睛生疼。
"其实父亲三年前就开始断我的药。
"周思淮突然说,声音平静得可怕,"他说反正我和母亲一样,都是该被处理掉的麻烦。
"他卷起袖口,露出小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这些是在少管所时留下的,他们说我有暴力倾向,其实只是因为我想保护母亲。
"楚稚的眼泪夺眶而出。
她想起自己被父亲关在储物间的三天,想起母亲***前藏在她校服里的巧克力,想起那些年在黑暗里独自舔舐的伤口。
此刻周思淮就坐在她面前,像棵被暴风雨折断的银杏,却依然努力伸展枝桠,想要为身边的人挡住寒意。
"别怕,我撑得住。
"周思淮扯出笑容,指尖划过楚稚手背,"等收集够证据,我们就去报警,让父亲为他做的事付出代价。
"他的目光落在墙上的奖状,落在抽屉里的信件,落在楚稚湿润的眼睛里,"到时候,我要在母亲的墓前放满银杏叶,告诉她,她的小淮终于长大了。
"突然,周思淮的身体剧烈抽搐。
他蜷缩在竹椅上,手指死死抓住桌沿,指节泛白如骨。
药瓶从他手中滑落,药片滚落在楚稚脚边,她慌忙捡起,发现瓶底贴着张褪色的照片——少年周思淮趴在母亲膝头,女人的手轻轻抚过他的发,背景是棵枝繁叶茂的银杏树,叶子在阳光下泛着金光。
"小淮!
"楚稚扶住他颤抖的肩膀,摸到他后背突兀的骨节,像摸到秋天里嶙峋的树枝。
周思淮的额头滚烫,冷汗浸透衬衫,银链紧紧勒进锁骨,银杏叶吊坠上沾满他的体温。
她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阿稚,遇到愿意为你挡刀的人,就紧紧抓住吧。
"暮色渐浓时,周思淮终于恢复平静。
他靠在楚稚肩上,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轻声说:"其实我很害怕黑夜,因为母亲是在夜里离开的。
但现在有你在身边,黑暗好像没那么可怕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像片即将坠入泥土的叶,"楚稚,你知道吗?
你名字里的稚,和我名字里的淮,连起来就是淮橘为稚,像注定要相遇的宿命。
"楚稚的心跳得厉害。
她望着周思淮苍白的脸,望着他腕间的银链,望着这个在黑暗中独自挣扎了十年的少年,突然发现,自己早己在无数个图书馆的清晨、老巷的黄昏、灯塔的夜晚里,把心缝进了他的命运里,像两片共生的银杏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离开老巷时,周思淮在门口驻足。
他摸出钢笔,在门框内侧轻轻写下"等"字,墨迹在剥落的红漆上显得格外清晰。
楚稚知道,这个字,既是等母亲归来,也是等正义降临,更是等两个伤痕累累的灵魂,在时光的尽头,等到属于他们的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