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霄盯着 Excel 表格里跳动的数字,那些代表客户资产的***数字正在视网膜上重影,渐渐与老家粮仓里的稻粒重叠 —— 此刻若有台显微镜,或许能看见他眼球表面浮着薄薄的盐晶,那是连续七小时未眨眼的馈赠。
打印机吞吐纸张的声响规律而机械,碳粉颗粒在光束中悬浮,如同一幅动态的点彩画,其中几颗不慎飘进他半开的咖啡杯,在冷掉的速溶液体里结成深褐色的痂。
“小林,这个数据表要在十二点前送到张总邮箱。”
项目经理的指尖叩击显示器的声响,惊醒了他视网膜上的稻粒幻像。
香奈儿五号的前调裹挟着权力的威严,压过了杯中咖啡的廉价香气。
他下意识挺首后背,听见颈椎发出的咔嗒声不再是老家水井的轱辘,而是更接近投行楼下地铁站的闸机 —— 那种金属咬合的冷硬声响,每天清晨都要将数千个怀揣梦想的年轻人 “吐” 进高楼森林。
凌晨一点的茶水间,微波炉的提示音像医院走廊的监护仪,每一声都在切割神经。
实习生小周晃着 Gucci 围巾走进来,羊绒纤维在灯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与她手中的鱼子酱饭团形成微妙呼应。
“还没走啊?”
她开口时,饭团里的鲑鱼籽正顺着嘴角滑落,在陶瓷碗沿留下星点状的橙红,“我表哥说新人都要经历这个阶段啦。”
林霄望着她美甲上的碎钻 —— 那图案与面试官的法式美甲如出一辙 —— 突然注意到她围巾上的污渍:左下方有块浅褐色印记,像极了他母亲围裙上的酱油渍,只是前者来自顶级日料店的照烧汁,后者是菜市场二十年老摊位的陈年老卤。
微波炉门闭合的瞬间,林霄在镜面般的门板上看见自己:领带不知何时缠在了椅背上,衬衫第二颗纽扣崩开,露出锁骨下方的红绳。
那是母亲用庙里求来的香灰混着棉线编织的,此刻却像条寄生的红蛭,吸附在苍白的皮肤上。
他想起入职前陈叔说的 “衣裳是穿给别人看的,肚皮是留给自己的”,摸了摸口袋里便利店三明治的塑料包装,油渍己经浸透纸背,在裤兜里烫出不规则的形状。
三点十五分,PPT 的最后一个像素终于对齐。
林霄起身时,西装裤膝盖处的褶皱让他想起房东陈叔的自行车坐垫 —— 那辆 1985 年产的永久牌,坐垫边缘的皮革早己磨出包浆,却依然倔强地承托着岁月。
路过会议室时,王经理的百达翡丽在黑暗中划出幽蓝的弧光,秒针跳动的频率与他的心跳形成诡异的错位:前者是瑞士工坊的精密计算,后者是江西丘陵间野地里疯长的荒草。
安全通道的声控灯忽明忽暗,照亮墙上 “消防疏散示意图” 的瞬间,林霄看见自己的影子与 “安全出口” 的绿色箭头重叠,像是某种荒诞的预言。
推开铁门的刹那,凌晨西点的江风裹挟着黄浦江的腥气扑面而来,比陈叔自行车摊上的机油味更复杂,混着游轮柴油、混凝土粉尘与金融精英们的古龙水。
他靠在栏杆上,听见江水拍打堤岸的节奏,与老家赣江的潮涌并无二致,只是这里的浪花里漂着碎玻璃与二维码贴纸,而那里曾漂着母亲洗菜时遗落的青菜叶。
路灯将他的影子拉长至十米开外,裤脚的水渍在地面洇出不规则的地图。
对岸的外滩建筑群在雾中若隐若现,尖顶教堂的轮廓让他想起县城中学的钟楼 —— 当年他站在钟楼底下,望着考上重点大学的红榜,觉得那就是人生的巅峰。
此刻的巴比伦塔群却让他想起《天方夜谭》里的魔塔,每块玻璃都是一扇拒绝开启的门,门后是用红酒杯和高尔夫球杆丈量的世界。
父亲的短视频来得毫无征兆。
手机震动的频率与他颤抖的指尖产生共振,镜头里的老家小楼带着塑料感的鲜艳,母亲的围裙还是五年前他买的蓝白条纹,只是腰围处又放宽了两寸。
“儿子你看,咱家也有落地窗啦!”
父亲的声音被拖拉机的轰鸣切割成碎片,林霄却清晰地看见母亲鬓角的白发 —— 那些银丝在晨风中轻颤,像极了面试官珍珠项链上的碎钻,只是前者沾着晨露与鸡饲料,后者浸着香槟与鱼子酱。
江风突然转急,吹开他衬衫领口,红绳在锁骨处划出一道勒痕。
林霄摸出裤兜里的三明治,面包边己经硬如磐石,咬下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惊飞了几只栖息在栏杆上的夜鹭。
远处传来轮渡的汽笛声,与老家村口的牛哞声产生奇妙的和声。
他望着黄浦江面的游轮缓缓驶过,船上的霓虹灯光在水面拖出长长的尾迹,像极了小时候在田埂上用萤火虫串成的灯串 —— 同样的短暂,同样的,在黑暗中努力发光。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母亲发来的消息:“别太累,妈给你腌了酸豆角。”
林霄盯着 “酸豆角” 三个字,突然闻到出租屋里那个玻璃罐的味道 —— 陈叔说过,那是弄堂里最后一罐用 1990 年代老坛泡制的酸豆角。
他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绳结处还缠着半片枯叶,那是上周加班晚归时在弄堂口捡的法国梧桐叶,叶脉纹路与老家梧桐并无不同。
凌晨西点十七分,林霄将三明治的包装纸折成小船,放进江水里。
纸船在浪花中颠簸,却始终朝着东方漂去。
他想起陈叔的话:“浦东的地底下,埋着阿拉的汗,也埋着你们的梦。”
红绳在江风中轻轻晃动,他突然觉得这根来自老家的绳子,此刻正像一根细细的锚链,将他与这片看似冰冷的土地悄悄系在一起。
远处,陆家嘴的某扇窗户亮起了灯,像是回应他的纸船。
林霄转身走向写字楼,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 T 恤 —— 左胸口的校徽己经褪成浅蓝,却依然清晰。
安全通道的声控灯在他身后次第亮起,像是一串被踩亮的星星,指引着这个异乡人,走向又一个黎明前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