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像是吞了黄连的哑巴,本想要迁怒于递来卷轴的白目侍卫,但其实也是自己粗心,看都没看就派人宣召了。
为她梳头的女官继续同她白话着:“不过,这还是头一回让守夜的,守在外头。让他开这个先例,以妾身看,殿下肯定还是讨厌他吧?”
她沉着脸,端详指尖小巧的鸢羽发饰,她常服时经常佩戴它,而与这枚发饰同时打造的,还有另一支更大的鸢羽发饰。那只适合散发时候佩戴,银质镶琉璃的鸢羽会将乌发衬得更生熠熠光辉,舒展的羽状镂空延伸到光洁的额角,不论从哪个角度,都可以将这支鸢羽发饰一目了然。
从收到以后,她就从未取出过。生怕一旦看见,心中就会自然映出这枚发饰佩戴在那人发间的样子。
她怎么会讨厌贾诩呢?甚至可能恰好完全相反。
是从何时开始的?她已经想不起来了,或许是在每一次殚精竭虑的交锋时,或许在广陵城外击溃他神智的时候。好奇是滋生无端爱意的温床,等她放手那刻,眼见原本该带回广陵审判的贾诩被荀彧的侍从搀扶上马车,他看上去精神恍惚喃喃自语,却在上车前回望了一眼,那是困惑、慌乱又疲惫的陌生眼神,她心有所动,忍不住上前半步,在渐渐消失的填填车辙声中,她忽然想到自己对他的了解其实少之又少。
那天回宫,广陵王就怨气很重地命人从歌楼里拖来了郭嘉,郭嘉还酒意迷瞪,她抓住他敞开的衣襟一侧,质问他为什么荀彧会来?病鬼笑嘻嘻地回答,殿下大胜可喜可贺。我看殿下本就没有杀掉贾诩的意思,所以帮殿下下台阶呀。她甚至抱怨不出一句多管闲事,愤怒的心情消散一空,瞬间清醒下来,这几些人个个都是操纵权术、玩弄人心的高手,自己的感情说不定也会为他们轻易识破,始萌的爱意谁知道某一天就会化身指向自己的剑。
在自己还没有完全驯服他的把握前,她希望自己尽可能疏远他才是安全的。
但人就是很古怪的吧,在得到一些情报后,她立刻将一封聘书寄往颍川的荀府,就是赌贾诩会急于离开荀彧身边,只要她的聘书时间恰好,他就会接受她的邀约。她赌赢了,但她依旧还没有做好准备。
守夜现在自然不会有他,这是她早和副官嘱咐的事情。
其实,不止当时,时至今日,他都来到广陵一个多月了,她对他的了解还是很少。
如果他不是对手了,他还能作为自己的什么?
“取条毛毯来。”广陵王握着鸢羽发饰沉默许久,等到发饰全部解下,长发都梳理完,转向她的女官。
女官含着笑意应声,嘱咐外侧叽叽喳喳的几个小侍女去准备,并且吩咐:“一会你们就奉殿下教,将毛毯赐给外堂的——”
“不必了。”广陵王忽然起身,打断了她们的交接,“把毯子给我。”
她这个月来总对自己说,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候。现在那人阴差阳错就在外堂,还有什么更好的时候呢。
身着寝服的广陵王,披散的长发用一条深色绸缎简单在发尾绑了一下,怀抱毛毯,踏着震耳的雨声回到了外堂。
堂内的灯火敏感地摇动着,勾勒着深处坐席的人影,贾诩还是她离开前的坐姿,只是头低垂,一动不动地僵在案前。
外头仍是铺天盖地而来的雨势,广陵王缓步走进来,见那人毫无动作,便清清嗓子。她紧盯贾诩的视线,来回在他周身逡巡,他跪坐的姿势很端正,让人几乎都要忘记他腿有残疾的事情。她这才想到,传统的坐姿与他应该是很不舒服吧。她一直听说,他之前的雇主都对他特别优待,而在这个仓促的夜,她都忘记准备额外的软垫。自诩心地善良的广陵王还是有了一点愧疚感,张开毯子的动作也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她就那样,张着毯子靠近他,就像张开一面大网走向她觊觎良久的猎物。
直到她真正来到席边,贾诩才恶狠狠地抬起头,乌黑的长发几乎委地,额头上都是浮起的薄汗,眉头深蹙,危险的红色瞳子因为长发的遮挡变得更像普通人的深色,而姣好的面颜在摇动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扭曲,这一抬眼,仿佛他们之间是结了几世怨的仇家。
“你又回来做什么?是特地来看我笑话的吗?”
他连社交敬语都不用了,语气也非常不客气。
看来,贾诩早就注意到广陵王蹑手蹑脚的靠近,可似乎因为旧伤的隐痛与被捉弄的愤恨,扰得难以再安定从容。
广陵王双手滞在半空,她好心前来关切,却被这样冲撞,登时神情就很难看了。她自然可以直接喊来护卫,将这无礼之人拖出去惩戒,只怕他这样的身体挨不了几下鞭挞。她盯着他,想到此处,浮躁的心绪忽而就稳定下来了。但是,她急于招揽他入绣衣楼不能是只想用强硬来令他屈服吧?
城外他疯癫又脆弱的模样,又哭又笑,不可一世之人就在她面前一败涂地,她竟然有些动心,其实当下就改变原有计划,盘画着日后或许能留他性命。
到底是为什么呢?是还想看到他再一次癔病发作嗎?还是再让他错算在自己的布局之中吗?还是……只是单纯不想把这样的人让渡给任何对手?
她耐心地立在他身边,将毯子披在他肩上,果不其然,被他厌恶地甩在地上,还挑衅一样的看着她,赤色的眸子迎光闪动着。她又伸出手,示意搀扶他起身。她明白他这幅样子,正常人这样腿也该麻了,何况他这样的,应该是难以依靠自己起身了。
“外堂湿气重,本王怜惜先生,还是先入內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