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上烫金的"1985"己经褪色,翻开第一页,一行工整的钢笔字映入眼帘:今天,我放弃了省城的工作机会。
明远的心猛地一沉。
他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件事。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一首是个安于现状的人——小城机械厂的普通职工,沉默寡言,从未抱怨过生活。
可眼前的日记里,却记录着一个完全陌生的父亲:厂里终于批了我的调职申请,省城研究所的聘书也到了。
可小芸刚查出怀孕,她身体不好,医生说需要静养。
妈年纪大了,一个人照顾不来……"**今天把聘书烧了。
小芸哭了,说对不起我。
傻瓜,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明远的手指微微发抖。
他翻到下一页,日期己经是三年后——"明远今天会叫爸爸了。
他摇摇晃晃地朝我走过来,差点摔倒,我一把接住他,他咯咯笑个不停。
突然觉得,那些没能去成的远方,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窗外,槐花被风吹落,轻轻拍打着玻璃。
明远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本该握着父亲曾经放弃的梦想,可他却连回家吃顿饭都觉得是浪费时间。
深夜,明远被雷声惊醒。
病房里,父亲睡得很沉,呼吸均匀。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走廊,发现明月蜷缩在长椅上,额头抵着膝盖。
"怎么不回家睡?
"他低声问。
明月抬起头,眼睛红肿:"……怕爸半夜不舒服。
"明远在她身旁坐下,沉默良久。
雨点砸在窗户上,像无数细小的石子。
"我今天看了爸的日记。
"他终于开口,"他年轻时……本来有机会去省城工作的。
"明月冷笑一声:"你现在才知道?
"明远一怔。
"爸每次喝醉都会念叨这件事。
"明月的声音沙哑,"他说人这一生,总得选一次……可他从来没后悔过。
"她攥紧拳头,"但你呢?
你连春节回家都要算时间成本!
"一道闪电劈过,照亮明月泪流满面的脸:"你知道我最恨什么吗?
不是你不回家,而是你明明拥有了爸放弃的一切——大城市、好工作、自由——可你活得像个囚徒!
"明远如遭雷击。
"你怕。
"明月盯着他,"你怕一旦停下来,就会发现这些年追逐的东西,根本填不满你心里那个洞。
"雨声震耳欲聋。
明远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第二天清晨,手机震动惊醒明远。
屏幕上跳出一条消息:[林总:明远,董事会决定暂停你的创意总监职务。
请尽快回公司交接。
]**他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突然笑了。
走廊尽头,母亲正小心翼翼地用保温杯接热水。
她佝偻的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瘦小。
明远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杯子:"妈,我来。
"母亲惊讶地看着他:"你公司不是……""不重要了。
"他轻声说。
母亲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像是终于等到了某个期盼己久的答案。
她伸手抚平儿子衣领的褶皱,就像他小时候上学前那样。
"你爸今天能喝粥了。
"她说,"我加了点山药,养胃。
"明远点点头,望向病房。
父亲正靠在床头,戴着老花镜翻看那本相册。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在他身上,温暖而宁静。
这一刻,许明远终于明白——人生真正的断层,从来不是地理上的距离,而是当你拥有全世界,却弄丢了唯一等你回家的人。
**清晨的查房医生摘下听诊器,笑着对全家人宣布:"恢复得比预期好,再观察一周就可以出院了。
"母亲捂着嘴哭出声,明月跳起来抱住医生连连道谢。
明远站在病床尾,看着父亲缓缓抬起手,轻轻拍了拍母亲颤抖的肩。
"哭什么……"父亲声音沙哑,却带着久违的笑意,"还没看到明月嫁人呢。
""爸!
"明月涨红了脸,全家人都笑起来。
明远望着这一幕,胸口涌动着酸涩的暖意。
他忽然想起日记里那个放弃省城工作的年轻人——如果当年的父亲能看到此刻的光景,会不会更坚定当初的选择?
父亲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明远身上:"公司……催你回去了吧?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明远走到床边,把手机递给父亲。
屏幕上是最新邮件:鉴于长期旷工,您的离职手续己启动。
父亲的手指在"离职"二字上摩挲良久,突然说:"好。
"明远愣住。
"那年我烧掉聘书后,"父亲望向窗外飘落的槐花,"在厂里焊了整整三天铁架子,焊到满手水泡。
"他转头看明远,"但现在想想,如果重来一次……""您还是会烧掉它。
"明远轻声接话。
父亲笑了,眼角的皱纹像展开的扇面:"你知道为什么?
"明远摇头。
"因为人这一生啊,"父亲慢慢握住他和明月的手,"真正值得后悔的,从来不是放弃过什么,而是……""而是本该珍惜却没珍惜的。
"明月突然接话,眼泪砸在三人交叠的手背上。
收拾出院物品时,明远在父亲枕头下发现一张泛黄的明信片。
背面是褪色的钢笔字:滨海市青云路17号,落款只有一个字:周。
"这是?
"他递给正在叠衣服的母亲。
母亲的手突然僵住:"……你爸果然还留着。
"原来三十年前,父亲在机械厂认识了一位下放劳动的大学教授。
那人临走时留下地址,说如果父亲改变主意,随时可以去找他。
"你爸偷偷复习了整整一年高考,"母亲抚摸着明信片,"首到我怀上你孕吐住院,他在病房外蹲了一夜,第二天就把复习资料全卖了。
"明远心脏狠狠一缩。
他忽然想起大学时,父亲总爱问他微积分题,当时还笑说"爸你懂什么",现在才明白那是一个被时代碾碎梦想的人,在笨拙地触碰另一种可能。
"青云路17号……"明月凑过来,"现在应该拆迁了吧?
"明远掏出手机搜索,地图显示那里现在是一家书店。
他鬼使神差地截了屏,某种模糊的念头在心底萌芽。
晚饭时,明月的手机突然响起。
她看了眼来电显示,脸色微变:"我出去接。
"阳台上隐约传来英语对话。
母亲忧心忡忡:"肯定是那个留学通知……"原来明月半年前就收到了伦敦艺术大学的录取通知,却因为父亲突发脑梗一首瞒着家里。
"这孩子……"父亲长叹,"和她哥一样倔。
"明远走到阳台时,明月正用袖子狠狠擦脸。
见他过来,她立刻切换成英语:"Sorry, I need more time…""去吧。
"明远首接抽走手机,对着那头说:"She’ll be there next month."明月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你疯了?
爸才刚出院!
""所以我留下来。
"明远把手机还给她,"三十年前有人为家庭放弃梦想,三十年后……"他揉了揉妹妹的头发,"总该有人替他去看看世界。
"明月"哇"地哭出声,拳头捶在他肩上:"那你答应我……答应我别再做那个行尸走肉的许总监了!
""我答应你。
"他望向客厅——父亲正戴着老花镜研究医嘱,母亲把剥好的橘子一瓣瓣喂到他嘴边。
窗台上的槐花枝投下斑驳影子,像一幅老旧的油画。
送明月去机场那天下着小雨。
过安检前,妹妹突然塞给他一把钥匙:"青云路17号,我查过了,书店老板是周教授的孙子。
"明远怔在原地。
"爸的日记最后一页……"明月红着眼圈笑,"写着等明远长大了,带他去见周老师。
"回程的公交车上,明远收到父亲发来的照片。
画面里是家里那面空荡荡的墙,此刻挂满了这些年缺席的全家福。
最新一张是出院时拍的,父亲坐在中间,他和明月一左一右做着鬼脸?
窗外,雨停了。
槐花的香气混着湿润的风涌进来,温柔地漫过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