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棱角分明的方形月亮正在融化,边缘像被火烤的蜡般向下流淌,露出藏在下面的圆弧。
人群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叫,有人跪地祈祷,有人捂住眼睛啜泣,更多的人在互相嘶吼:“是圆的!”
“不,是方的!”
谎雾在城市上空疯狂翻涌,试图修补月亮的形状,但每次凝聚成形,就会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吹散。
我看见老周的面包店方向腾起浓烟,人们在街头互相攻击,只因对月亮形状的认知不同——相信“方形”的人扯掉相信“圆形”者的衣襟,后者则用石块砸向前者的头颅,鲜血溅在墙上,很快被谎雾染成金色。
“是他干的!”
书记员指着林诡,她上午烫卷的头发此刻己恢复平首,发梢沾着不知谁的血污,“他用妖术动摇了镜界的根基!”
人群立刻转向我们,眼神里充满恐惧和愤怒。
林诡却异常平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片枯黄的树叶,那是谎言之树的叶子。
“这片叶子上写着镜界的第一个谎言。”
他举起叶子,上面的纹路竟慢慢组成文字:这棵树会保护你们。
“当第一个人相信这句话,谎言之树就开始生长。
现在,有人开始相信‘月亮是圆的’,所以树的力量在减弱。”
他指尖轻弹,树叶突然燃起青色火焰,化作灰烬飘向天空。
我望着正在变形的月亮,突然想起苏棠曾说过的话:“妄,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看到的一切,可能都是树想让我们看到的?”
那时我们躺在镜湖边,她用树枝在沙地上画圆,说这是“外面世界的月亮”。
此刻沙地上的圆圈与天上的月亮重叠,竟像一把钥匙,要打开某个尘封的盒子。
“沈法官!
请您维持秩序!”
人群中有人大喊,“快告诉我们月亮是方的!
我们相信您!”
越来越多的人跪下,他们的目光像灼热的铁水,烫得我皮肤发疼。
谎言之杖在我手中发烫,只要我说出“月亮是方的”,只要足够多人相信,谎言就能重新成为真相——这是我十年法官生涯的信条,是镜界存续的根基。
但我看着林诡手中的灰烬,突然发现灰烬里混着半枚纽扣,和苏棠失踪那天穿的外套纽扣一模一样。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晚她冲进法院,头发滴着水,脖颈有道指痕,手里攥着片带缺口的树叶,喊着:“树在吃人!
沈望,你醒醒!”
而我按住她颤抖的肩膀,对卫兵说:“她掉进镜湖了,脑子被泡坏了。”
“月亮是……”我开口,声音沙哑得陌生。
谎雾在我嘴边凝聚成“方”字,可我的舌尖却抵着上颚,发不出那个音。
十年前苏棠眼中的惊恐、老周后颈的乌鸦胎记、林诡右眼角的痣,突然在眼前交织成网。
原来所有“改过自新”的罪犯,都有与我相关的旧伤;原来镜界的法官从不用更换记忆芯片,因为我们本身就是谎言的活容器。
林诡冲我点头,他的眼神里没有挑衅,只有期待。
这是镜界第一次有人敢在公开场合质疑谎言,而我是第一个动摇的法官。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从城中心传来。
谎言之树的方向腾起绿色的烟雾,烟雾中隐约可见树干上裂开的大口子,像一张正在嘶吼的嘴。
树皮剥落处露出内部的木质纹理,竟与我领带夹的纹路完全吻合——那不是宝石,是树的年轮。
人群发出惊呼,纷纷朝树的方向跑去。
有人喊着“救火”,有人喊着“献祭”,更多的人只是跟着跑,像被磁石吸引的铁屑。
我抓住林诡的手腕,发现他的皮肤异常冰凉,没有谎雾附着的体温:“隧道的密码到底是什么?”
他看着我,突然笑了,笑容里带着解脱般的轻松:“密码是苏棠的生日,而你的记忆里,一首都有这个数字。”
他甩开我的手,混入人群,灰色的疯人院制服很快被涌动的人潮吞没。
我这才注意到,他跑向的方向正是镜湖——十年前苏棠“溺亡”的地方。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虎口的疤痕正在发光,像枚小小的月亮。
那道疤痕不是苏棠咬的,是我用凿子雕刻领带夹时划伤的。
记忆如碎玻璃般重组:苏棠发现谎言之树的秘密那晚,我用谎言之杖敲碎她手中的树叶,她后退时撞碎了梳妆镜,碎片划破她的脖颈。
我抱住她逐渐冰冷的身体,听见谎言之庭的警报声由远及近,于是将她的尸体拖向镜湖,用她的头骨制成领带夹,作为“忠诚的证明”。
远处传来谎言之庭的钟声,那是召集所有法官的信号。
但我没有动,而是转身走向镜湖的方向,那里有我十年不敢触碰的真相。
镜湖的水很凉,我潜入水中时,听见岸上有人在喊:“沈法官疯了!
他居然相信月亮是圆的!”
但这些声音很快被水声淹没。
湖底的水草缠绕着我的脚踝,我摸到那块刻着“镜界元年”的石碑,轻轻一推,石碑后露出暗门——门上的青苔下,隐约可见“沈望”两个刻痕。
暗门的密码锁上布满青苔,我闭上眼睛,任由记忆指引手指——19970923,苏棠的生日。
锁“咔嗒”一声打开,门里涌出带着霉味的风,吹得我眼眶发酸。
隧道里的火把自动亮起,照亮两边墙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痕:全是人名和日期,最早的一个刻着“谎言之王·沈望·2020”,最新的刻痕是“苏棠·2023·镜湖底”。
我踉跄着后退,火柴盒掉在地上,火苗引燃了墙角的蛛网,露出后面的壁画。
壁画上,初代谎言之王(也就是我)正在将一个女人的尸体埋入树根,旁边站着个年轻人——正是林诡。
女人手里握着半片树叶,树叶的缺口和我领带夹完全吻合,她的眼睛看向壁画外,仿佛在盯着此刻的我。
“欢迎回家,沈望。”
林诡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火把突然全部熄灭。
我转身,看见他手里举着苏棠的头骨碎片,碎片上的月光正在流淌,照亮了他身后的铁门——门上刻着和我领带夹一模一样的花纹,门楣上用血迹写着:当谎言崩塌,真相才是牢笼。
“这扇门后就是真实的世界,”他说,“而打开门的钥匙,就在你心里。”
他将碎片按在门上,门缓缓打开,月光如水般涌进来。
我看见门外的天空中,挂着一轮巨大的、圆满的月亮,它的光芒如此明亮,照得镜界的谎雾像晨露般蒸发,露出远处高耸的混凝土建筑——那是镜界禁止谈论的“外界废墟”。
身后传来脚步声,谎言之庭的卫兵举着权杖追来,杖头的宝石映出我此刻的脸:左右两半终于重合,眼角的痣回到了右边。
林诡推了我一把:“快跑!
去看看真正的月亮!”
我踉跄着冲进铁门,转身时看见他被卫兵按在地上,嘴角却依然带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