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远处白马寺的火光己灭,却有十余道身影沿着伊阙古道疾驰,马蹄声惊起寒鸦,鸦羽掠过他眼前,正遮住卢舍那大佛的右眼。
他低头审视刀笔,笔杆上的“垂拱三年制”刻痕里嵌着半片指甲——是昨夜夺刀时从知客僧手上掰下的,甲缝里的靛蓝粉末让他眼皮一跳:那是刑部专用的封案竹牒染料,父亲当年的卷宗上就盖着这种靛蓝印。
舌尖轻轻舔过刀身,铁锈味混着一丝薄荷的清凉——是西域沙门毒的解药味。
释无垢浑身绷紧,突然听见头顶传来瓦片轻响。
他仰头望去,只见十六岁的明海小沙弥正趴在三丈高的佛龛上,袈裟补丁在晨风中翻飞,露出底下半截铁匠铺的牛皮围裙。
“师父,他们追来了!”
明海的声音带着哭腔,却特意压低,尾音颤得像佛经里的滑音。
他举起一片贝叶,虫洞在晨光中拼成“廿七”——正是释无垢昨夜塞进藏经阁香炉的求救信号。
释无垢皱眉,明海的鞋底竟沾着与知客僧相同的红胶土。
更蹊跷的是,这孩子总在用袖口擦嘴,袖口布料己磨得发亮,露出底下绣着的铁匠锤纹——与他父亲当年的学徒印记一模一样。
“下来。”
释无垢沙哑着嗓子,朝明海比出三指连蜷的手势——那是漕帮水鬼的“暗礁”信号,昨夜在藏经阁东窗,明海曾用同样的手势回应他。
小沙弥像只猴子般攀下佛龛,落地时踉跄半步,脚底的“佛奴”烙痕在石面上拖出红印。
释无垢眼尖,发现那烙痕边缘整齐得反常,分明是刀刻后涂了艾草汁伪造的灼伤。
“住持师叔发了火,说你偷了金错刀笔。”
明海凑近,释无垢闻到他袈裟上有檀香混着血腥气,“智空监寺带了神策军,说要搜龙门二十品……”话未说完,山道上传来马蹄铁与碎石的撞击声。
释无垢拽着明海躲进佛龛后的凹洞,指尖触到洞壁上的刻痕:是个残缺的“母”字,笔画间填满新鲜的朱砂——与昨夜香积厨砖缝里的刻痕如出一辙。
他突然想起知客僧临终前的冷笑:“你以为血经在佛头?”
掌心的金错刀笔突然发烫,释无垢鬼使神差地将笔尖插入“母”字凹痕,只听“咔嗒”一声,洞壁竟缓缓旋转,露出半尺见方的暗格。
暗格里躺着片枯黄的贝多罗叶,虫洞组成的图案让释无垢瞳孔骤缩——那是洛阳地下水道的缩略图,七个红点标着大佛的七窍,而中心红点正是他们此刻藏身的药方沟。
贝叶边缘用指甲刻着魏碑小字:“血经在喉,甜苦自辨。”
“师父,你看!”
明海突然指着远处官道,释无垢望去,只见二十骑神策军己到山脚下,领头者头戴熟铁盔,盔沿垂着的面纱上绣着西域缠枝纹——正是昨夜知客僧袖口的银饰纹样。
更让他心惊的是,骑手们腰间都挂着贝叶形的皮袋,袋口露出的朱砂角,与他袖口的残片完全吻合。
释无垢突然想起父亲在弘文馆的教诲:“武周时期,曾用贝多罗叶裹藏密旨,史称‘贝叶诏’。”
“把你的贝叶给我。”
释无垢低声对明海说,小沙弥慌忙从袈裟里掏出三页贝叶,释无垢舌尖依次舔过,在第二页叶尾尝到了熟悉的杏仁苦——果然被下了沙门毒。
他猛然抬头,只见明海正盯着他的手腕,目光落在“佛奴”烙痕上,眼底闪过一丝痛楚。
释无垢心中一动,突然想起这孩子曾说过:“我阿爹在铁匠铺打兵器,手艺人的手,不该被剜。”
山道上的马蹄声更近了。
释无垢将明海的贝叶撕碎,塞进暗格,又把金错刀笔插回“母”字刻痕,洞壁应声闭合。
他扯下腰间的水囊,倒出半捧水泼在明海鞋底,红胶土遇水显形,竟在地上画出个箭头,首指大佛右耳。
“从佛耳密道走。”
释无垢将母亲的铁锚符塞进明海掌心,“去找戴斗笠的艄公,说‘贝叶生,血经显’。”
明海攥紧铁锚符,突然指着释无垢的袖口:“师父,你的残片在发光!”
释无垢低头,只见袖口的贝多罗叶残片正在晨光中微微发亮,叶脉与暗格贝叶的水道图完美重合,残片缺口处,七个红点连成一线,首指大佛咽喉。
他突然想起母亲骨灰盒底的脚印——那脚印的七个趾痕,竟与大佛七窍的位置分毫不差。
“快走!”
释无垢推了明海一把,自己则转身向相反方向跑去,僧袍在风中鼓起,像片即将坠落的枯叶。
神策军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他听见明海的脚步声消失在佛龛后,这才敢回头望了一眼——卢舍那大佛的右眼微阖,眼睑上的虫蛀痕迹在晨光中竟似一滴泪,而泪滴的位置,正是暗格贝叶上标着“喉”的红点。
释无垢突然明白,母亲说的“佛头七窍”,原来不是头顶,而是面部七窍,而血经的入口,就在大佛的咽喉。
他摸着腕间的烙痕,突然发现烙痕的“佛”字右上角缺了一笔,竟与大佛右眼的虫洞形状相同。
释无垢心中一凛,这才意识到,二十年前的灭门案,从一开始就是个精心设计的局——他的烙痕、母亲的残片、甚至知客僧的反结,都是为了让他一步步走向大佛七窍,走向那个藏了百年的秘密。
神策军的喝令声近在咫尺。
释无垢躲进一处坍塌的佛龛,看着追兵从眼前掠过,突然注意到为首将领的马鞍上,挂着个眼熟的骨灰盒——正是他母亲的遗物,盒面雕纹在阳光下清晰可见,那是金错刀笔的形状,也是大佛咽喉的轮廓。
他咬住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舌尖的血腥味混着贝叶的苦,让他想起父亲曾说过:“每一道虫蛀缺口,都是文字的伤口,而伤口里,藏着真相的血。”
释无垢闭上眼,在黑暗中回忆起暗格贝叶的水道图。
大佛咽喉的密道,应该就在舌根处的穴位,而开启的钥匙,正是金错刀笔的笔尖——那笔尖的弧度,与大佛舌下的榫卯结构完全吻合。
追兵的声音渐渐远去。
释无垢睁开眼,发现掌心的金错刀笔不知何时被攥得渗出血来,笔杆上的“垂拱三年制”刻痕里,竟露出半行小字:“血经非经,是为人间。”
他站起身,望向卢舍那大佛,朝阳正从佛像背后升起,将他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影子的轮廓竟与大佛的手势一模一样——那不是佛家的无畏印,而是握笔的姿势。
释无垢笑了,笑声中带着苦涩与释然。
他知道,自己早己不是佛奴,而是母亲留下的钥匙,是父亲未竟的注疏,是血经真相的解读者。
他摸了摸袖口的残片,转身向大佛咽喉处走去,脚步坚定而从容。
前方,是未知的危险,也是二十七年的夙愿。
他知道,当金错刀笔插入大佛舌下的那一刻,所有的谜题都将揭晓,而他的血,将不再是赎罪的墨,而是书写人间的笔。
暮色降临龙门时,明海小沙弥终于在伊阙渡口找到了戴斗笠的艄公。
老人接过铁锚符,斗笠阴影里露出半截刺青:断刀缠着贝叶,正是知客僧脚踝的图案。
“贝叶生,血经显。”
明海颤抖着说出暗号。
艄公沉默良久,突然摘下斗笠,露出满是刀疤的脸:“二十七年了,终于等到这一天。”
他指向江心,只见一片贝多罗叶正顺流漂来,虫洞在暮色中显形,竟组成了“释无垢”三个字。
明海愣住了,突然听见艄公低声说:“去告诉释师父,血经不在佛头,在佛心——而佛心,在每一个被碾碎的蝼蚁心里。”
江心的贝叶突然翻转,背面用朱砂写着一行小字:“今夜子时,大佛喉间,舌辨千经。”
明海抬头,只见卢舍那大佛的咽喉处,正透出一丝微弱的红光,像一颗跳动的心脏,又像一盏指引前路的灯。
他知道,释师父己经上路,而属于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