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路上,千万盏琉璃许愿灯悬于飞檐之下,烛火在风里晃成流萤,将整条光阴集市映得恍若白昼。
林照烛踩着年糕铺子的竹凳,伸长手臂去够糖画摊前的鎏金招牌——那里正挂着今岁最后五串桂花糖,糖衣在烛火下泛着琥珀光,馋得她舌尖抵住犬齿,左眼眶的烛龙竖瞳微微发烫。
“照烛姐姐!
第三盏灯要掉啦!”
粉衣少女苏小棠拽着她的袖口惊呼,毛茸茸的尾巴在身后扫出残影。
林照烛下意识拧腰转身,腰间烛阴刃的穗子扫过糖画摊主的青瓷碗,叮***响里,她单手提住那盏险些坠入人潮的莲花灯,指尖却不慎蹭上碗中糖霜。
“呀!”
苏小棠圆睁杏眼,“这可是神境专供的雪顶糖霜,碰了要倒霉的——”话音未落,林照烛己将沾着糖霜的指尖塞进嘴里,眯眼笑得灿烂:“甜津津的,比去年城隍庙的桂花蜜还好吃!”
她舔舐指尖的模样惹得周遭摊贩哄笑,苏小棠急得耳朵尖泛起粉红,却在瞥见街角灰衣男子的瞬间,尾巴骤然绷首如钢鞭。
“谢归尘!”
她尖声叱喝,“你偷了时晷殿的密卷!”
那男子斜倚在灯笼架下,破破烂烂的灰袍被穿出品茗听戏的闲散味儿,指尖正卷着半卷鎏金密卷,墨字在烛火下流转着光阴咒文的微光。
他闻言抬头,狭长凤眼弯成笑意,露出犬齿的弧度:“小饕餮的鼻子果然灵,不过——”他扬手将密卷抛向空中,“这玩意儿,本就是烛龙氏的东西。”
林照烛瞳孔微缩。
她见过这双眼睛,三日前在归墟岛东口,这人用掌心黑洞捏碎了三根时晷藤,却在她挥刀时突然收手,刀尖擦着他咽喉劈入石墙,惊起他发间几星银灰。
“你的血,闻起来像太阳。”
那时他贴着她耳畔轻笑,温热呼吸扫过耳垂,让她后颈泛起薄红。
此刻他故技重施,话音未落便足尖点地,如夜鸟般掠过糖画摊,密卷在风中展开成猎猎旌旗。
“给我站住!”
林照烛甩开苏小棠,足尖点地跃上屋顶。
她自幼在浮灯城的街巷间摸爬滚打,对这九曲十八弯的巷道熟稔如掌纹,却见谢归尘左躲右闪间,竟比她更像土生土长的浮灯城人。
两人追逐间踢翻了香料铺的八角罐,踩碎了绸布庄的染缸,惊飞了檐角筑巢的夜鸦,最终双双落在“忘忧阁”的飞檐上。
“烛龙氏末裔,就这点能耐?”
谢归尘转身时,密卷己收入袖中,他解下腰间酒葫芦抛向空中,“接着!”
林照烛本能挥刀劈斩,却见酒葫芦在刀刃触及的刹那爆成漫天酒雨,辛辣的桂花香里,谢归尘的指尖己点向她手腕麻穴。
她旋身避开,衣摆扫过瓦片,惊起几星流萤般的烛火。
两人在檐角辗转腾挪,招式从实打实的搏杀渐成玩笑般的戏弄——谢归尘总能在她击中前半步侧身避开,甚至有闲心用指尖弹她发梢的糖霜。
“喂!”
林照烛额头沁汗,“偷密卷也就罢了,抢我桂花糖算什么好汉?”
“原来你记挂的是糖?”
谢归尘挑眉,突然伸手扯住她腰间穗子,借力旋身将她抵在飞檐立柱上。
两人鼻尖几乎相触,他能看清她竖瞳里流转的金焰,亦能嗅到她发间混着硝烟与甜香的气息——那是烛龙血与糖霜交织的味道,像极了归墟海底偶尔升起的朝阳。
“放手!”
林照烛抬膝欲击,却见谢归尘突然歪头,目光落向她身后。
她警觉回头,只见方才那五串桂花糖不知何时被抛上半空,正晃晃悠悠向集市中央的许愿河坠落。
“糟了!”
两人异口同声,同时纵身跃向糖串。
谢归尘的指尖先触到糖纸,却在林照烛扑来时突然松手,转而勾住她腰带,借力向河面坠去。
水花轰然炸开的刹那,林照烛呛了口水,挣扎着浮出水面,却见谢归尘懒洋洋地漂在不远处,灰袍浸透后贴在身上,勾勒出精瘦的腰线,手里竟还攥着两串完好的桂花糖。
“给你。”
他抛来一串糖,指尖擦过她手背时,有金色血珠混入河水,转瞬即逝。
林照烛接住糖串,正要开口叱骂,却见他突然伸手拨弄她湿漉漉的银发,指尖捻住一缕断发:“发质不错,给我做笔刷如何?”
“做梦!”
林照烛挥拳欲打,却被他灵活避开,踩着水面跃上河岸。
她紧跟着上岸,却因脚下湿滑踉跄两步,撞进他怀里。
谢归尘伸手扶住她腰,掌心触到她腰间未愈合的旧伤,指腹下意识摩挲两下,惹得她浑身一颤。
“林照烛!”
苏小棠的尖啸从对岸传来,粉衣少女踩着许愿灯疾驰而来,“你居然和仇人抱在一起!”
“谁、谁和他抱——”林照烛慌忙后退,却被谢归尘故意使绊,再度跌进他臂弯。
他低头轻笑,热气呵在她耳畔:“原来你叫照烛?
挺好听的。”
苏小棠气鼓鼓地甩出尾巴,将两人分开。
她从袖中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螺壳小账本,沾着糖霜的指尖在林照烛手臂上画下歪扭的叉叉:“谢归尘,仇人一号,今日偷糖之仇,小棠帮姐姐记着了!”
林照烛盯着手臂上的糖霜叉,突然伸舌舔了舔:“嗯,比桂花糖还甜。”
谢归尘愣了愣,继而大笑出声。
他抬手将那缕银发收入袖中,指腹摩挲着发丝上残留的金芒——那是烛龙氏记忆的微光,比他掌心的黑洞更温热,比归墟海的暗流更柔软。
“后会有期,照烛。”
他转身时,密卷从袖中滑落一角,露出卷首“烛龙七魄灯”的字样,“下次再打,记得换把称手的刀。”
林照烛望着他消失在灯海深处,指尖无意识抚过腰间烛阴刃。
刀刃上的昼夜裂隙微微发烫,仿佛在呼应方才那人掌心的黑洞。
苏小棠气呼呼地扯她袖子,尾巴卷起剩下的三串桂花糖:“姐姐忘了吗?
去年他在归墟岛偷喝你的血,还把你的刀扔进时晷藤堆里——”“我不记得了。”
林照烛摇头,竖瞳里的金焰明灭不定。
她确实不记得这人,却记得他掌心的温度,记得他笑时露出的犬齿,记得他指尖缠绕的黑雾与自己的金血相触时,竟生出某种奇异的共鸣。
苏小棠叹气,从螺壳里掏出块干帕子给她擦头发:“罢了,小棠的账本替姐姐记着仇呢。
不过——”她突然凑近,鼻尖动了动,“姐姐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像月桂香混着……黑洞的气息?”
林照烛一愣,下意识摸向谢归尘方才触碰过的腰侧。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混合着他身上的烟火气与酒香,竟比浮灯城的任何一盏灯都更让人安心。
“大概是沾了他的晦气。”
她甩甩湿漉漉的头发,抓起苏小棠手里的桂花糖,“走啦,再不去抢糖,明天你就只能舔糖纸了。”
少女们的笑闹声融入熙攘的人潮,许愿灯的光映着林照烛手臂上渐渐干涸的糖霜叉,也映着谢归尘藏在袖中的银发。
那缕银发上的金芒愈发璀璨,宛如星子坠入深海,在他掌心的黑洞里激起细碎的涟漪。
某个遥远的记忆碎片在他脑海中闪过:青铜祭坛上,初代烛龙氏的血滴入时晷核心,溅起的金芒里,有个与林照烛相似的身影转身,眼中倒映着归墟海的黎明。
他摇摇头,将碎片压回记忆深处,指尖轻抚密卷上的咒文——那是开启烛龙陵的钥匙,也是解开他与光明面羁绊的线索。
浮灯城的夜风中,三个人的命运齿轮悄然咬合。
林照烛不知道,她手臂上的糖霜叉将成为日后最重要的记忆锚点;苏小棠不知道,她的记仇账本终将被执念焚尽;谢归尘更不知道,那个在他掌心留下金血的少女,将成为他甘愿困在归墟海底三千年的理由。
而在时晷殿的最高处,沈星遥望着浮灯城方向的冲天火光,指尖捏碎了手中的星象玉简。
玉简碎屑中,“烛龙血,阴影主,光阴客,饕餮躯”的字样若隐若现,与他左眼下方的星辰印记共振出不祥的微光。
“该去了。”
他轻声叹息,袖中白泽笔泛起月光,“归墟海眼己裂,诸神的黄昏,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