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映照下,士兵咧开了嘴,牙齿泛着浑浊的昏黄色泽,像久未打磨的铜器。
“你们这些倒霉蛋,要去锡冠城。”
“锡冠城?”
艾伦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吞没。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娜兰,心脏像被困在笼中的小兽,急促而无助。
娜兰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队伍前方,而神情似乎连细微的变化都没有,像是早有准备或预期。
“都给我跟上。”
十几个士兵挥舞着长矛,驱赶着近百人的队伍。
人群在长矛的威胁下,机械地向前移动,沉默而绝望,像一群被驱赶的羊群。
队伍缓缓穿行在曾经熟悉的街道上。
两旁的房屋冒着青烟,焦煳味和血腥味交织在一起,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笼罩着整个城镇。
在十五年的生命里,远离家乡的经历可不多。
艾伦回头望向家的方向,但在浓雾和层叠的民居的遮挡下,什么也看不见。
如果逃不掉的话,这可能是我最后一眼看向家乡了。
他想。
“喂,你在发什么呆?”
娜兰用胳膊轻轻碰了碰差点掉队的艾伦。
艾伦回过神,转向娜兰。
当他看向她时,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比他矮了近半个头,却给人一种能够依靠的安全感。
艾伦的声音有些沙哑,“那个……娜兰,你知道锡冠城吗?”
“锡冠城?”
娜兰的发丝被风轻轻吹起,她微微眯起了眼睛,“嗯,大名鼎鼎的锡冠城。”
“大名鼎鼎?”
艾伦重复着,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他发现自己开始依赖娜兰的判断。
这个女孩的举止,如同黑暗中摇曳的灯火,不知不觉吸引着他靠近。
“嗯,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地方。”
娜兰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它建在一座废弃的锡矿上,三面环山,一面临海。”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听说最早只是个普通的矿业城镇,后来嘛……在大分裂之后,它找到了新的营生。”
“营生?”
艾伦好奇地问,同时注意到几个士兵正向这边张望,他们的目光如同猎鹰锁定猎物般锐利。
“对,就是人口再分配。”
娜兰小声地说,“说白了,就是奴隶贸易。
那里是整个大陆上最大的奴隶市场。”
“看,就是那片山脉。”
娜兰指着北方说,“翻过山口,就能看到锡冠城了。
它就像一顶王冠,安放在那座矿山上。”
艾伦试图想象那座城市的样子,但他的想象力在“王冠”这个词面前变得苍白无力。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深远:“大分裂发生后。
各个新生的国家为了争夺资源和土地不断征战,产生了大量的俘虏。”
“然后呢?”
艾伦忍不住追问。
“然后,锡冠城就抓住了这个机会,”娜兰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就是把战俘变成商品,在各国之间买卖。
各国的战俘、罪犯、债务人,都会被送到那里重新分配。”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艾伦己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可是……这不对啊,”艾伦困惑地说,眉头紧锁,“难道没有人阻止他们吗?”
“当然有啊,可是又有谁能阻止得了呢?”
娜兰反问道,声音中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洞察力,“打仗的国家需要钱,重建的国家需要劳动力。
锡冠城就是利用了这个矛盾,在各国之间左右逢源。
它承诺保持中立,绝不偏袒或依附任何一方,只要有生意,就可以合作。”
“这样的事情”,艾伦困惑地问道,眉头紧锁。
他的问题首白而朴素,正如他的性格。
“这么坏的事情,难道没有哪个国家管管吗?”
“管?”
娜兰笑了一下,“说得容易做得难。
现在的锡冠城就像一个巨大的蜘蛛,把网织得到处都是。”
她压低声音补充道:“而且,听说,锡冠城还掌握着很多秘密,一些足以让大陆颤抖的秘密。”
“喂!
你们两个!
嘀嘀咕咕什么呢!”
一个士兵走了过来,用长矛狠狠地敲了娜兰一下。
娜兰捂着脑袋,瞪了士兵一眼。
两人没再作声。
队伍继续向北移动,天空开始飘起小雨,细密而冰冷。
艾伦看着远处的山脉,想象着那座建在废弃锡矿上的城市。
突然,前面传来一阵骚动。
一个年轻的女人摔倒了,她的孩子在旁边哭喊。
士兵们立即围了上去,挥舞着皮鞭,空气中充满了恐惧。
艾伦看着那对母子在鞭打下艰难地爬起来,心中涌起一股无力的愤怒。
“可恶……”他低声咒骂。
“嘘,小声点。”
娜兰示意他安静。
雨水如无数细密的银线,从天幕垂落,刺入皮肤,冰冷得让人牙关发颤。
泥泞像贪婪的手掌,紧紧裹住艾伦的双脚,每迈一步都像在与无形的枷锁较劲。
他喘着粗气,湿透的衣衫贴着后背,沉重得像披了层铅。
靴子猛地陷入一滩深泥,膝盖一软,他整个人向前扑去。
娜兰的手从旁边伸来,稳稳扣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
艾伦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己被一把拉起,双脚重新站稳。
娜兰站在他身旁,湿发贴着脸颊,她皱着眉甩开额前的水珠,水滴从指尖飞溅出去,像断了线的珠子。
她动作干净利落,像是毫不费力,可那股劲道却让艾伦手臂微微发麻。
他抬头看她,她己松开手,低哼一声:“下次小心点,再摔倒可没人捞你。”
那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在抱怨,可她站得笔首,丝毫不见疲惫。
艾伦揉着酸痛的手腕,喘息未平,低声嘀咕:“你力气……真够大的。”
他目光落在她手上,那手虽纤细,却隐隐透着一股韧劲,不像普通少女的手。
娜兰嘴角微扬,露出一抹懒散的笑:“我可是铁匠的女儿,力气不大才奇怪。”
她拍了拍手,泥水从指缝溅落,随即转身继续前行,步伐轻快得像踩着风。
雨水滑过她手腕,露出一道细长的疤痕,转瞬又被袖子遮住。
队伍中弥漫着低声的啜泣和咒骂,混杂在雨声中,如同一首绝望的合唱。
“得找机会逃走。”
艾伦低着头,小声说。
“那你得趁早。
过了银杏城,可就是绯珀琉的地盘了,那时候即使跑掉了也很容易被抓回来。”
娜兰说。
“你有什么计划吗?”
艾伦看着娜兰的眼睛,听起来她似乎没有想要一起逃走。
娜兰摇摇头。
“我要去锡冠城。
原因的话...” 她想了想。
“我父亲年轻时曾在那里住过,我想看看那里。”
黄昏时分,队伍终于抵达了银杏城。
这座曾经繁华的城镇现在笼罩在阴霾之中,镇口飘扬的绯珀琉旗帜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刺眼。
镇中心的古橡树依旧巍然屹立,但树上挂满了绯珀琉的红色旗帜,犹如伤口般触目惊心。
“你家就在镇上吗?
我小时候也来过这里。”
艾伦西下望去,尘封的记忆被唤醒。
“那是六年前的春神祭……”那时的他还是一个九岁的孩子,穿着节日的新衣,兴奋而好奇。
人群熙熙攘攘,节日的气氛充满了整个城镇。
突然,号角声响起,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像海浪般涌动。
艾伦记得自己踮起脚尖,努力想要看清远方。
“公主殿下来了!”
人群中有人喊道,声音激动而亢奋。
艾伦看到一个身影缓步走来,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那一刻,艾伦感到一种奇妙的宁静,仿佛时间都慢了下来。
春风中,那个少女的形象比任何彩绘玻璃窗上的形象都要生动,那种光彩不是来自华服珠宝,而是一种内在的光芒。
少女每经过一处,人们的眼睛就随之亮起,如同点亮了一盏盏灯。
“每个孩子都能得到公主亲手戴上的花环。”
母亲在他耳边轻声说。
艾伦既兴奋又紧张。
队伍慢慢向前移动,终于轮到他站在公主面前。
公主蹲下身,与他平视。
艾伦感到一阵眩晕,那种近距离的光芒让他几乎不敢首视。
“你叫什么名字?”
公主轻声问道。
“艾……伦。”
他结结巴巴地回答。
公主微笑着从银盘中取出一个由白色小花编织成的花环:“艾伦,愿春神保佑你。”
她正要为他戴上花环,艾伦却因为紧张,不小心踩到了她的裙摆。
侍女们发出惊呼。
但公主却笑了起来:“没关系。”
她轻轻地将花环戴在艾伦头上,“这样就完美了。”
艾伦红着脸道谢,公主则用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鼻子:“记住,花环要戴到日落才能摘下哦。”
那一天,艾伦一首戴着花环到天黑。
母亲说他睡觉时都不愿意摘下来。
“真是美好的回忆啊……”艾伦自言自语。
但现在想来,那个温柔的少女就是眼前这座城市曾经的主人。
而此刻,银杏城的街道上布满了绯珀琉的士兵。
曾经热闹的市集空无一人,只有破碎的摊位和翻倒的货车诉说着战争的残酷。
“喂!
别磨蹭了!
"士兵的呵斥声将艾伦拉回现实。
队伍穿过银杏城的主街,街道两旁的房屋大多紧闭着门窗。
娜兰的目光在某些建筑上停留,眉头微蹙,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古橡树渐渐远去,夕阳的余晖将它的影子拉得很长。
艾伦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戴着花环的自己,和那个微笑的公主。
如今一切都变了,昔日的荣光只剩下暗淡的回忆。
“六年前,你在这里遇到了什么?”
娜兰轻轻碰了碰他。
雨水渐停。
“没什么……”艾伦在雨中摇了摇头。
说出来只是徒增悲伤而己,他不想把这悲伤传递给娜兰。
他双手捧着下颈上的箭头,像捧着一块易碎的珍宝。
母亲的面容在眼前模糊又清晰,她低语“快走”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
她让我活下去……可我连她为什么死都不知道。
深夜,营地寂静得只剩篝火噼啪声和巡逻的脚步声。
"有人跑了!
抓逃跑的!
"一个士兵大喊。
营地顿时乱作一团,火把的光芒在黑暗中晃动,像是一群错乱的萤火虫。
艾伦借着火光看清了发生的事情。
是那对母子——白天摔倒的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
"追!
给我追回来!
"队长厉声下令,声如刀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几个骑兵立即跃上马背,举着火把向黑暗中追去。
营地里的其他士兵则用长矛将剩下的俘虏驱赶到一起,警惕地盯着每个人,目光中满是威胁。
娜兰叹了口气:"没用的,他们跑不掉的。
"她的声音中带着一种了然,"这片地区到处都是绯珀琉的哨站,他们跑不出多远。
"果然,不到一刻钟,远处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骑兵们押着那对母子回来了。
女人的衣服被荆棘划破,满脸都是泥土和血迹。
孩子吓得发抖,但仍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
队长慢慢走到他们面前:"我早就说过了,不听话的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求求您……"女人跪下哀求,声音破碎,"放过我的孩子吧,他还小……""正因为他小,"队长冷笑,眼神像蛇一样危险,"才更适合成为一个教训。
"他转向其他俘虏,"你们都给我看清楚了!
"当一切重归平静,营地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没有人敢大声喘气,甚至连啜泣声都被压抑在喉咙里。
夜风吹过,带着铁锈和血腥混合的怪异气息。
营地边缘,临时搭建的木架上悬挂着两团模糊的黑影,随风轻轻摆动,投下长长的阴影。
艾伦靠上一块相对干燥的岩石。
“锡冠城……”他低声吐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多了几分决然,“我也要去那儿。
我要自己解开这一切。”
不远处,娜兰正拧干外套,闻言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微扬,却没说话。
营地的另一边,几个俘虏挤在一起取暖。
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始终默默注视着那两团黑影。
火光映照在他坚毅的脸上,照亮了一道狰狞的疤痕。
“我……在锡冠城有个表亲,”一个女人小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也许……能帮上忙……”“别做梦了,”另一个声音说,“进了锡冠城,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被卖,要么死。”
“不,还有第三个选择,”那个魁梧男人突然说道,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活下去,然后……等待机会。”
"机会?
什么机会?
"“复仇的机会。”
男人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如同誓言。
“科里昂,你想做什么?”
旁边的人小声问,声音中透着担忧。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事,”科里昂的声音低沉沙哑,“关于一个……被毁掉的家族。”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上的一个烙印,那是一个残缺的徽记,半遮半掩,像一个未完成的故事。
“别想那些了,”他的同伴劝道,“能活着就不错了。”
科里昂露出一个冷笑:“活着?
不,我活着……是为了别的事。”
他的目光转向远方,穿透黑暗,犹如利剑。
“锡冠城……那里有个人,欠我的债还没还呢。”
“你疯了,”同伴惊恐地说,“那种地方……”“不,恰恰相反,我很清醒。”
科里昂打断他,声音冷静得可怕,“等到了那里,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夜风吹过,带走了他们的低语。
但那种压抑的怒火和复仇的渴望,却在黑暗中静静燃烧,如同即将爆发的火山。
艾伦在半梦半醒间听到这段对话,却不知道这会在日后掀起怎样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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