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家十二连枝灯在夜风中晃了晃,鎏金灯树映着满堂青玉砖,倒像株将朽的珊瑚。
邓云娇跪在第三块冰裂纹地砖上,耳畔还响着辰时碎玉声——那盏孔雀衔珠玉杯从长公主指间滑落时,分明溅起的是她邓氏百年清誉。
"五娘可知本宫为何独爱这杯子?
"长公主指尖划过案上碎玉,金镶玉护甲挑起片锋利残片,"永徽三年吐蕃进贡的羊脂玉,雕了整三年才成器。
"碎玉映出邓云娇低垂的眉眼,也映着屏风后邓父玄色袍角的暗龙纹。
“我没有!”
一句郑重的怒吼向这长公主喊去,地上的女子是那么骄傲,也对!
邓氏可是权力之主!
她耳边的玉环的倒影却不比玉杯差!
长公主笑起来,挥舞着手中的百鸟扇,捂住嘴“我想你父亲知道如何办?
云娇,不要害怕啊!”
更漏滴到申时三刻,长公主的赤金步舆终于离了邓府。
邓云娇被押往柴房时,瞥见父亲立在九曲回廊尽头,暮色将他腰间银鱼袋染成灰白。
母亲王氏的翟鸟纹披帛拂过她手腕,袖中暗藏的鎏金错银剪硌得人发疼。
"明日卯时流放岭南的诏书就会进府。
"母亲替她梳头时,犀角梳齿间缠着几根断发,"你父亲在紫宸殿跪了三个时辰,圣人口风比终南山的雪还冷。
"铜镜里映着窗外飘摇的紫藤,像极了长公主离去时遗落的绛纱披帛。
“母亲,你当真舍得女儿流放,我真的没有打翻玉杯!”
云娇抓住母亲的衣角摇晃起来。
王氏家族乃是京城中的大族,怎么会舍得女儿受此委屈,她脸一下黑了许多,看见面前的女儿,还是不停的梳头!
三更梆子敲破寂静时,邓文叙书房传来玉棋落枰声。
长公主的嗓音浸着龙脑香从窗缝渗进来:"邓大人这手弃子争先,倒是比令嫒伶俐得多。
"他指尖白子悬在"天元"位,棋盘上赫然是岭南地形图。
"公主真要赶尽杀绝?
"白子终究没落下。
长公主轻笑一声,金丝团扇拨开博山炉青烟:"本宫不过替圣人分忧,倒是尊夫人前日拜访光禄寺的动作..."王氏很清楚,只有自己强大才能救女儿,自己嫁的不是人是一只虎!
她一路马车来到郊野的光禄寺,她的家族世世代代守护这里,今个的人却少了写,也没有见人来迎接,她干脆绕过影壁时,半枯的海棠枝勾住她裙裾。
王氏记得去岁归宁时,这株百年海棠开得云霞般绚烂,如今枝干上却凝着黑褐色的膏状物。
她凑近细看,突然踉跄后退——那分明是干涸的血迹混着蜂蜡,将凋落的花瓣生生焊在枝头。
她觉得不对!
偏厅的湘竹帘只剩半幅,露出里面翻倒的鎏金鹤擎烛台。
王氏颤抖着拾起滚落在地的玉烛扦,尖头残留的碎肉让她想起幼时阿兄教她雕玉:那年她失手雕坏御赐的玉如意,阿兄也是用这烛扦挑走她掌心的玉屑。
地窖铁门被冰霜焊死,王氏用金步摇撬开时折断两根簪齿。
三十口青瓷瓮整齐排列,瓮口封着盖有刑部朱印的桑皮纸。
她撕开最近那封时,冰渣混着脂粉气扑面——瓮中冻着十八具少女头颅,额间皆点着王府侍女特有的三瓣梅妆。
"二姑娘..."瓮后突然传来气音,老仆福安蜷在冰砖缝隙里,右手五指冻成青紫,"上月羽林军来抄家,说将军私炼驻颜丹..."他喉头突然涌出黑血,染污王氏裙摆上翟鸟的眼睛,"丹方在.,..在..."一切都晚了,她瘫坐地上,不知自己该如何?
她丧了魂般的走出来,随行人看见都慌了声,她勉强扶住胸口,她有云娇,她不可以懈怠,她只能救下女儿了!
她一身脏的回到家中走向祠堂,下人们纷纷避让,“老爷,夫人去了娘家,怕是!”
眼见他匆匆走进祠堂!
祠堂的七重纱幔被火舌舔成灰絮时,王氏的翟鸟披帛正落在他脚边。
金丝绣的翟鸟眼珠嵌着两颗黑曜石,此刻映出他腰间银鱼袋的寒光。
"原来你早见过我阿兄的头颅。
"她将火折子凑近祖宗牌位,青烟顺着"邓氏宗祠"匾额爬成一条黑龙。
他的喉结滚了滚,袖中露出的半截刑部公文己泛黄——那上面盖着三年前的朱印。
冰窖里三十口青瓷瓮的寒气突然窜上王氏脊背,她想起在娘家地窖,福安咽气前吐出的那句"姑爷来过…""圣命难违…"他抬手欲夺火折,却被王氏髻间金簪抵住咽喉。
这支累丝金雀簪是他当年下聘时所赠,雀喙此刻正戳着他跳动的颈脉。
"好一个圣命难违!
"她突然笑出声,震落梁间积年的香灰,"那我兄长被炼成丹药时,你可有为他违一次天命?
"供案上的青铜烛台突然倾倒,滚烫的蜡油在青玉砖上凝成血泪状。
邓云娇缩在幔帐后,看着父亲官靴碾过那些蜡泪,就像碾碎她及笄那年,舅舅送来的南诏红玛瑙串。
一切都一切都太巧,门外传来稀稀散散的开门声,是长公主的人来了,他们拿着文书来抓郑云娇,云娇一下冲进祠堂抱住母亲,“啊娘,我怕!”
母亲拂去她的泪水,心里有了答案,凑在她的耳边说“云儿!
听娘说,去找崔氏,她可以护你,娘不在了,你可要好好活下去!”
她撒开女儿,站起来掀翻桌子上的火烛,点燃了周边的帘子,郑文叙慌张起来!
"云儿,快走!
"王氏突然将女儿推向侧门,袖中甩出的金错刀钉住追来的管家。
火势己爬上金丝楠木柱,先祖画像在热浪里卷曲成嘲弄的鬼脸。
邓云娇的绣鞋被血蜡黏在地上,她看见母亲将整坛灯油浇向神龛,火焰瞬间吞没二十代邓氏家主牌位。
"阿娘——"她嘶喊时吸入浓烟,泪水在灼热的空气中蒸成盐粒。
父亲正徒劳地用茶盏泼向燃烧的族谱,泼湿的官服前襟却映出更狰狞的火光。
那本族谱最后一页,分明写着王氏入族时带来的三十顷陪嫁田,如今都成了长公主的汤沐邑。
最后一根梁柱轰然倒塌时,王氏立在烈火中央,鬓发散作白蛾纷飞。
她褪下腕间九节玉镯砸向邓父,那是新婚夜他亲手戴上的合卺礼。
"拿这些碎玉给你主子邀功吧!
"飞溅的玉片划破他脸颊,混着泪与血淌进衣领。
邓云娇被老仆拽出火场时,回头望见父亲瘫坐在祠堂门槛外。
他的獬豸冠滚落阶前,露出早生的华发。
漫天火星飘成一场逆行的雪,落在母亲未焚尽的翟鸟披帛上,烫出三十个焦黑的洞——恰合王家冰窖里那三十口青瓷瓮的数。
她母亲死了,死了!
是一场大火,她待在原地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