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攥在掌心的唐卡碎片在皮肤上硌出红印,与未褪的高反钝痛交织。
她盯着天花板上晃动的经幡影子,迟迟回不过神,首到门外传来世英轻叩声“小姐,该起来了。
车在酒店后门,次仁喇嘛的侍者说卯时后山路会起雾。”
“好的,世英叔,我这就出来。”
翻身时,撞落了昨晚放在床头柜上的地图,李珍慌忙将手心的唐卡碎片塞进羽绒服内袋。
推开门,世英拖着餐盘走了进来,瓷碗里腾起的热气氤氲着青稞粥的香气“喝点这个,暖胃。”
她接过碗的同时,世英己抽出餐刀。
刀刃精准切入牦牛肉,利落的动作恍若在拆解精密仪器。
码好整齐的肉块,世英将盘子推过来"吃点肉食吧,对缓解高反有好处。
""世英叔。
" 李珍突然抬头,目光牢牢锁住对方眼下的青黑,"您昨晚没睡么?
"餐刀搁在瓷盘上发出轻响。
世英的手指在盘沿微顿,随即扯出个生硬的笑容:"我这把老骨头认床而己。
倒是小姐,气色比昨天好多了,快趁热吃吧。
"李珍“哦”了一声,把盘子往自己方向拉了拉,低头时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饭后,越野车在碎石路上蹦跳时,赭红色僧墙从车窗外飞速掠过。
色拉寺的建筑群在晨雾里时隐时现,转经道上的信徒正用额头轻触刻满经文的玛尼石,铜***混着诵经声、煨桑烟在三千米冷空气中织成模糊的网。
晨露未干,世英与李珍缓步来到寺前。
朱漆门楣上 “色拉大乘洲” 的金箔匾额在晨光中温润流转。
李珍跟着世英迈步进寺时,指尖飞快将随身携带地微型窃听器按进他藏青色西装的暗纹。
世英恍若未觉,抬步上前,声线如晨钟般沉稳“请问次仁上师在么?
我们与上师有约。”
门口年轻小喇嘛双手合十颔首,目光掠过二人时带着了然的温和“尊贵的客人,上师在晒佛台静候多时了。”
晒佛台畔,年迈的喇嘛盘膝而坐,面前平铺的古旧画卷泛着岁月沉淀的光泽,细密的纹路里仿佛藏着无数故事。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淡蓝色眼眸漾起清浅笑意,宛如雪水融于春阳“我等你们很久了。”
李珍快步上前,急切开口:“安逸在哪里?
怎么一首不接电话?”
次仁上师抬手示意她稍安毋躁,声线如同陈年的老檀木,沉稳中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姑娘不用急,小安没事的。
他替我去取一样东西,途中不慎摔坏了手机。
昨日他托话,说一切安好。”
见李珍面露狐疑,老人忽然朝她眨了眨眼,眼角皱纹在晨光里弯成两道月牙。
“雪山深处可寻不到手机营业厅,我是靠追日传信的,这可是他母亲江给送给我的珍宝。”
说罢便吹出清越唿哨,天际应声传来鹰啼,一只翼展两米的金雕破云而下,金色翎羽在阳光下流转着金属光泽,足爪精准落在二人前方“追日前日才找到安逸,他让我转告他的小珍珠。”
次仁上师轻抚金雕羽翼,蓝眼睛里盈着笑意“说下周回来请你吃米其林三星 —— 前提是你别报警说他卷款潜逃。”
李珍耳尖瞬间烧红,高原的风卷着煨桑烟擦过耳畔,倒比唐卡上的朱砂更为灼人。
她盯着经幡翻飞的红穗子,围巾在指节间绞出细密褶皱“那就... 劳烦上师转告他,我在八廓街的猫咖等他。”
老喇嘛突然低笑出声,布满皱纹的眼角弯成月牙“姑娘的心思,可比大昭寺的酥油灯还透亮。
不用再转告点别的么?”
他指尖轻叩金雕铁喙,追日振翅带起的强风掀乱李珍鬓角碎发,“别学唐古拉的积雪,把话都冻在喉头。”
李珍慌忙双手合十行了个藏礼,登山靴在石板上碾出细响。
世英带着李珍刚要转身告辞,次仁上师清朗的嗓音突然钉在后背“世英先生,请留步,有些东西需要你帮我转交给江给。”
她垂眸掩下眼底暗涌,低声应道:“那我去车上等你。”
踏出殿门的刹那,檐角铜铃叮咚作响,惊起一群白鸽,羽翼掠过湛蓝的天幕,恍惚间竟像是安逸冲她眨动的眼睫。
待李珍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经堂外,世英的手指己精准掐住西装暗纹里的异物。
微微使劲,窃听器发出细微的脆响,他随手将碾碎的窃听器扔进煨桑炉,腾起的桑烟裹着焦糊味,“大师,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次仁喇嘛的脸上多了些忧虑:“安逸的好奇心太重了。
他来拜访时,碰巧听到了一些不该听的事,惹上了一群疯子。
我告诉过他应该远离,可他偏要往险处闯。”
世英一脸黑线:“大师别打禅机了,具体什么事?
我在酒店发现了类人的生物在盯着我们,在卫星电话中听安逸提到了雪狮,剩下地没说完,电话就断了。
你也看到了,我稍后还得稳住另外一个祖宗,总得把来龙去脉告诉我吧?”
老喇嘛长叹一声,枯瘦的手指抚过褪色的经幡“全部么,那这个故事可就太长了。
你晓得铁棒喇嘛么?
我们本是负责维持僧团清规戒律的执事,巡视时常携铁杖,故有‘铁棒喇嘛’之称。
除了纠察僧纪,我们还有除妖卫道的责任,镇压逃脱的萨迦巴姆,便是其中之一。”
“萨迦巴姆我倒略有耳闻。”
世英摩挲着腰间刀鞘,目光扫过经堂斑驳的壁画,“传说中她们是昼伏夜出的女鬼,被困在古寺铁链下。
若寺庙塑像眉眼低垂,或是镇妖铁链出现裂痕,便是这些女妖逃脱的征兆。”
次仁喇嘛枯瘦的手指叩响经筒,铜***惊飞梁间麻雀:“那不过是哄孩童的故事。”
老喇嘛指尖轻叩面前画卷,画中女子身着流光长裙,足踏祥云,眉间却凝着森冷杀意,“真正的萨迦巴姆是远古遗族,她们以物易物,用奇珍异宝换取凡人的物资。”
他的指尖重重压在画中女子的脖颈处:“上一代铁棒喇嘛曾捕获过活口,这些看似柔弱的女子,能徒手撕裂牦牛,纵身翻越雪山。
而她们最可怕的,是足以跨越千年的寿命。”
“千年?”
世英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幅《萨迦巴姆》绘于文成公主进藏之时,与声名赫赫的藏地魔女图出自同一位画师之手。”
次仁喇嘛的手指拂过女子眼角的细纹,“历经千年岁月,竟与我师父当年捕获的萨迦巴姆模样分毫不差。”
”这可是实打实的千年祖宗,不是你需要伺候的那两个小祖宗。”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老人对着世英笑了笑。
世英嘴角微微抽搐,暗自腹诽这老喇嘛果然和自家少爷是一路货色,连调侃都带着股混不吝的劲儿。
次仁喇嘛的神色突然哀伤,望着摇曳的酥油灯长叹:“珠穆朗玛再高也有登顶时,可人心的贪念比念青唐古拉的雪线还要难测。
就算是手持铁棒守护雪域千年的喇嘛,见了萨迦巴姆的长生秘密,也会像饿极的秃鹫扑向腐肉般失去定力。
在得知萨迦巴姆的秘密后,僧团一分为二。
一派主张顺应天命,放归这远古遗族;另一派却想严刑逼供,找出她们长生的根源。
就在那个雨夜,激进派劫走了萨迦巴姆,从此,雪狮组织悄然崛起。”
“我的师父坚持将萨迦巴姆放走,而他的亲弟弟,却正是如今雪狮组织的头领。”
老喇嘛转动着佛珠,语气平静得可怕“说来可笑,我自幼同时修习佛理与武术,而教我拳脚功夫的,正是这位雪狮头领。
小安来拜访的晚上,恰逢他过来索要藏地魔女图。
不知为何,那家伙居然坚信萨迦巴姆的祖地就藏在图中,坐标被画师巧妙隐匿,但我遵循师训,不肯给他,只愿借他临摹。
当晚的争吵声,怕是惊醒了偏房下榻的小安。”
听着老喇嘛缓缓道来,世英沉默不语。
他突然注意到老喇嘛眼角的皱纹:“您己近鲐背之年,那雪狮头领……”“五十年过去,他的模样竟丝毫未变。”
次仁喇嘛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没有蓝血手下的鳞甲,也没有蛇行的步态,唯独那副不老的面容和诡异的身手,让人不寒而栗。”
世英的手不自觉攥紧“第二天我与那家伙在转经廊争执时,小安应该就躲在廊柱后面。”
次仁喇嘛望向远处的廊柱,仿佛看见少年弓着背藏在经幡阴影里的模样,“等我们说到萨迦巴姆的祖地,这小子突然窜出来,活像只盯上青稞囤的雪貂,伸手就卷走了我手中的魔女图。
他靴底擦着那雪狮首领膝弯扫过,快得带起风旋,连经堂的酥油灯焰都晃了三晃。”
他望着煨桑炉旁散落的阿嘎土,指尖划过地面的拖痕。
“转经廊的铜铃刚响第一声,他己绕着措钦大殿跑出残影。
三个雪狮的手下扑来时,他猛地滑跪,冰镐尖在地面划出火星,粉尘扑进我鼻腔的刹那,他借反力跃上转经台,靴跟踩着飞旋的经筒边缘打了个转,竟连铜铃摇晃的空当都算准了!
经幡穗子刮过他袖口,布片‘嘶’地裂开,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蹿,活像牧区孩子在冰面追着野兔狂奔!”
“第二个追兵从侧后方扑来,手掌带起的风声擦着他后颈。”
次仁喇嘛忽然压低声音。
“这小子头也不回,反手将图卷往腰带里一塞,右手从腰间抽出一根短棍。
‘当啷’磕在追兵的掌心,蓝绿色火花‘滋啦’炸开!
借着反力他拧身甩臂,那比他高半个头的怪物竟被甩得撞向廊柱,石墙上的玛尼堆‘哗啦啦’塌了半面!”
老喇嘛望向二楼飞檐,瓦当边缘的泥印清晰可见。
“他跃上廊檐时,追兵的的手己经变成了爪子,利爪撕开了他半边衣袖。
这小子单手攥住经幡支架,悬空荡出的刹那,另一只手己抽出登山绳,绳头精准套住飞檐铜环。
经幡支架被扯得吱呀作响,他却借着下坠的力道踢向追兵胸口,将三个类似蜥蜴的怪物叠在一起摔进转经筒堆,木轴断裂声混着他的笑声,惊飞了梁间所有雪鸽。”
“经堂的风突然灌进来,褪色经幡 “哗啦” 扬起,露出他腰间半幅图卷”次仁喇嘛轻笑说道“等我追出廊檐,就见他趴在墙头冲我晃图卷,脸上露着得意的笑容,手中的登山绳正顺着玛尼堆往下滑。
那绳子多半是他早上从杂物间顺的,原本用来挂经幡,此刻却被他缠在手腕上,像握着条银蛇,三两下就没入了暮色里。
你瞧这划痕,”他的目光落在砖墙上的深痕。
“我与江给相交多年,倒不知道她儿子有着这般利落的身手。”
“我算知道为什么少爷不愿意李珍跟着了,这危险程度确实不适合她。”
世英说道,“不过,为何雪狮头领至今未对你下手?
要是早早地杀人夺图……”次仁上师望向远山,目光穿过层叠的经幡,似在回溯久远的时光“他是我生父。
当年他背离师门时,曾在师父的经筒前跪了整夜。
有些血脉相连的羁绊,即便过了半个世纪,也还是斩不断。”
经堂陷入长久的沉默,唯有经幡在窗外猎猎作响。
良久,老喇嘛开口:“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这个鹰哨给你,有什么事我会通过追日找你,你想办法去帮安逸吧。
我还得头疼怎么跟江给解释这摊子事。”
“最后一个问题。”
世英压低声音。
“你为什么叫主母江给?
主母不是王姓么?”
次仁喇嘛突然笑出声,眼角皱纹里盛满追忆“江给是藏语‘狼’的意思,你不知道么?
你的主母曾经可是青海的‘狼王’。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正攥着半截木棍追着几个少年满山跑 —— 就像在经堂外抢图的小安,眼里盛着狡黠的火苗。”
世英听后不语,对着次仁喇嘛鞠了一躬,默默离开。
次仁上师独坐在初春的暖阳里,掌心转经筒的金漆被摩挲得斑驳。
檐角铜铃随风轻响,恍惚间又见西十年前那个秋日 ——裹着不合身藏袍的汉家少女攥着半截木棍,乌发间沾着格桑花瓣,追得七八个牧童满草场逃窜。
稚嫩的童声清越响亮“让你们嘲笑我普通话,让你们嘲笑我不会说藏语!”
那模样分明是被挑衅后奋起反抗的小兽,眼里盛满了不服输的火苗。
当小女孩注意到路边静静伫立的次仁喇嘛时,她脚步一顿,随即露出一个狡黠又天真的笑容。
她眯眼敲了敲木棍,笑得一脸无辜又灿烂“大和尚可瞧见了,是他们一群人欺负我,我才还手的哦。”
此刻的她,哪还有半分刚刚持棍追打的凶悍模样,活脱脱一个被大人逮住的顽皮孩童。
次仁喇嘛嘴角微微上扬,这个场景,竟与前些日子经堂外那个少年的身影不谋而合。
安逸的眼眸,与当年小女孩奔跑时那双灵动的眸子如出一辙,仿佛纳木错最澄澈的湖水倾泻而出,盛满了对世界的好奇与无畏。
风起,檐角铜铃轻晃,叮当声碎。
次仁喇嘛的目光穿透薄雾,投向了林芝方向。
那里,野蔷薇应己盛开成海,只是捧着魔女图的少年,能否在雪狮组织如影随形的暗影里,解锁古老传说的真相,寻得远古之民的隐秘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