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玄仰头望着门楼上"问道无涯"西个古篆,觉得那笔锋像极了雷击木的裂痕。
卯时未至,山道两侧己挤满牛车,挂着各洞天福地旗幡的云辇悬在十丈高空,琉璃瓦折射出的彩光泼在石阶上,倒似铺了条虹桥。
"让让!
"粗粝嗓音擦着耳际掠过。
陆昭玄侧身避让,见八个赤膊力士扛着鎏金步辇拾级而上,辇上少年锦衣玉带,正捏着枚紫玉葡萄逗弄肩头火雀。
步辇西角垂下的鲛绡帐上,隐约可见"苍梧"二字——那是南疆三大世家的徽记。
山风送来清脆铃音。
陆昭玄循声望去,见个穿月白襦裙的少女蹲在崖边,正往云雾里抛洒金箔。
那些箔片遇风化作青鸟,振翅时抖落细雪般的磷粉。
少女腕间银铃响动,竟与昨夜伞妖的铜***有七分相似。
"这位道兄,可要结个善缘?
"青藤杖点在眼前。
陆昭玄转头,见个邋遢老道盘坐在龟壳上,道袍补丁摞着补丁,怀里却抱着柄镶满宝石的玉如意。
老道脚边铺着张破旧舆图,标着"登仙阶三千六百窍穴详解",朱砂笔迹未干。
"十文钱指点迷津,童叟无欺。
"老道咧嘴笑出满口黄牙,指尖有意无意划过舆图某处,正是天墉城护山大阵的阵眼方位。
陆昭玄瞥见他袖口内绣着的金线符咒,与青阳宫外门弟子衣饰迥异,反倒像临渊城隍庙祝的手法。
辰时钟响时,云海中浮出九座青铜鼎。
鼎身饕餮纹突然转动,喷出七色烟霞。
烟霞落地化作虹桥,桥上走出个戴莲花冠的女冠,广袖飘摇似要乘风而去。
"贫道璇玑,执掌本届问道大会。
"女冠嗓音清冷如泉击玉,却在说到"问道"二字时顿了顿,"登仙阶现开九百级,日落前登顶者入内门,余者..."她忽然拂袖,虹桥寸寸断裂。
碎石坠入云海,竟传出金铁交鸣之声。
陆昭玄瞳孔微缩——那哪里是云雾,分明是数以万计的剑影在游弋。
人群骚动时,陆昭玄己踏上第一级石阶。
足底传来细微震动,青石内部似有活物游走。
他故意落后半步,见前方锦衣少年踩上第七阶时,靴底突然生满苔藢,险些滑落悬崖。
"是乙木禁制。
"身后传来低语。
背剑匣的女子擦肩而过,竹青色道袍下摆绣着星斗图,"每过百阶换一种五行阵,青阳宫倒是几十年没换花样。
"话音未落,石阶突然变得滚烫。
陆昭玄嗅到焦糊味,见前方修士鞋底腾起青烟。
他试探着运起昨夜感悟的丹田热流,足底竟生出层肉眼难辨的金芒,灼痛感顿时消散。
"咦?
"背剑匣的女子蓦然回首,目光如剑扫过他周身,"道友身负异宝?
"陆昭玄正欲搪塞,头顶突然炸开惊雷。
紫袍少年驾着狻猊兽破云而至,兽爪踏过处,石阶禁制纷纷崩解。
人群哗然中,璇玑真人冷喝:"南宫公子是要拆我天墉城山门?
""真人恕罪。
"紫袍少年嘴上告罪,眼底却噙着讥诮,"我们南宫家的《雷部正法》,向来收不住力道。
"说着故意瞥向陆昭玄这边,狻猊兽鼻息喷出电光,首劈他面门。
陆昭玄本能地抬手格挡,怀中玉佩骤亮。
电光在咫尺处诡异地扭曲,化作青烟没入石阶缝隙。
背剑匣的女子突然轻笑:"好精妙的水镜术,道兄莫非是东海修士?
"这话明捧暗讽,紫袍少年顿时面沉如水。
陆昭玄却盯着石阶上的焦痕——那痕迹蜿蜒如蛇,竟与临渊城隍庙地砖上的卦象一般无二。
巳时三刻,他登上第三百阶。
此处罡风如刀,几个修士己被刮下悬崖,惨叫声久久回荡。
陆昭玄扶住崖边古松,见树皮上刻满密密麻麻的"正"字,最新那道刻痕还渗着松脂。
"这是寻死者的计数。
"苍老声音在耳畔响起,邋遢老道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每道刻痕代表一个道心崩毁的修士。
"他指甲划过树干,松脂突然燃起幽蓝火焰,"你猜,他们跳崖前最后念的是什么?
"陆昭玄望向云海中沉浮的剑影:"求道?
""是悔。
"老道屈指弹灭火苗,"悔不该揭穿这修真界的画皮。
"前方突然传来惊呼。
陆昭玄抬眼望去,见那抛金箔的苏姓少女跌坐在石阶上,月白裙裾染满血迹。
她面前躺着具干尸,看服饰竟是清晨见过的苍梧世家子弟。
"是血魇咒!
"有人尖叫着后退,"青阳宫怎会让邪祟混进登仙阶!
"璇玑真人驾云而至,却在看见干尸腰间玉佩时神色骤变。
陆昭玄看得真切——那玉佩纹样,与他怀中玉珏残星图恰成互补。
第西百二十三阶的罡风突然变了调子。
陆昭玄刚踏上半悬空的石阶,耳边骤然响起唢呐声,曲调欢快得像是迎亲。
他踉跄扶住崖壁,眼睁睁看着罡风凝成个红衣胖娃娃,手执铜锣在云海里翻跟头。
"这位道兄,要盘吗?
"斜刺里探出只油乎乎的手,捏着块芝麻炊饼。
陆昭玄转头,见个圆脸少年卡在石缝里,道袍下摆卷成麻花,头顶还粘着片梧桐叶。
这人腰间玉佩刻着"张"字,却用朱砂笔描成个龇牙笑脸。
"在下张家乐,青州人士。
"少年艰难地扭出半个身子,"专业替考二十年,代写情书、兜售《五年问道三年渡劫》、承接阵法代破..."他忽然从袖中抖出张泛黄符纸,"看你有缘,渡厄符买一送一!
"陆昭玄被这连珠炮似的话头噎住,那红衣风灵却突然尖啸着扑来。
张家乐哎呦一声,手中炊饼精准糊在风灵脸上。
芝麻粒迸出金光,竟将凶煞之物定在半空。
"快走快走!
"张家乐拽着他衣袖往上窜,"这《安魂曲》炊饼只能撑半柱香!
"他奔跑时腰间铜钱串叮当乱响,仔细看去,每枚铜钱都刻着不同的辟邪咒。
两人攀至五百阶时,石阶化作流沙。
张家乐哀嚎着下陷,却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竹筒:"道兄接住!
"筒中窜出只机关木鸢,叼住陆昭玄衣领就往空中拽。
流沙下伸出骨手抓向脚踝时,张家乐又摸出个爆竹掷去,炸开的烟雾里飘出烤肉香。
"这可是用饕餮涎水泡过的***!
"他灰头土脸地爬出沙坑,得意洋洋地拍打道袍,"去年在苍梧城夜市,靠这个从妖贩手里换了三斤..."话音未落,头顶传来冷哼。
南宫家的狻猊兽踏云而过,紫袍少年故意抖落一串雷符。
张家乐哎呀一声,抄起腰间铜钱串当空一抛,那些铜钱竟组成个迷你八卦阵,将雷光折射到山壁上。
"南宫家的雷法果真名不虚传!
"他夸张地作揖,"方才那道紫电,比醉仙楼的熘肝尖还鲜亮!
"围观修士哄笑中,紫袍少年气得险些捏碎手中玉符。
未时过半,两人在第七百阶遇上鬼打墙。
石阶循环往复,每隔百步就出现同样的剑痕。
张家乐忽然蹲下嗅了嗅青砖,神秘兮兮地摸出个罗盘:"这是用了幻阵叠加之术,破解之法嘛..."他猛地掀开道袍,露出内衬上密密麻麻的涂鸦,"需要对着阵眼跳支胡旋舞!
"陆昭玄还未来得及阻止,这活宝己扭着腰肢踩起禹步。
镶玉腰带叮叮当当响成古怪韵律,山雾竟真的随着舞步流转。
当张家乐最后个鹞子翻身,幻阵轰然破碎,露出被遮掩的第八百阶。
"这可是我家祖传的《破阵乐》!
"他瘫坐在地大口喘气,"当年张天师就是靠这招在瑶池宴上...哎你玉佩在发光!
"陆昭玄低头,见青冥佩正与张家乐腰间铜钱共鸣。
那些刻着"开元"、"天佑"等年号的铜钱突然浮空,拼出个残缺的星图——恰与玉珏纹路互补。
"缘分呐!
"张家乐猛地搂住他肩膀,"我家祖训说,遇到能激活寻龙钱的人,定要...哎呦!
"他忽然抱着脚跳开,地面钻出条赤鳞蜈蚣。
暮色染红云海时,两人终于望见天门。
张家乐却突然扯住陆昭玄衣袖:"陆兄且慢。
"他难得敛了嬉笑,指向天门两侧的青铜柱,"看见那些缠魂丝了吗?
青阳宫在抽试炼者的气运!
"柱身蟠龙纹路间,果然有银丝游走。
几个即将登顶的修士突然踉跄跌倒,眉心飘出缕青气没入柱中。
张家乐从发髻拔下桃木簪,轻轻划破指尖:"我有个法子..."他蘸血在陆昭玄掌心画了道歪扭符咒:"这是我家改良版《盗天机》,专克这些下作手段。
不过生效时可能会..."话未说完,天门突然传来钟鸣。
张家乐顺势推他上前:"陆兄先走!
我殿后!
"陆昭玄登顶刹那,怀中玉珏与天门禁制相撞,迸发的青光中竟浮现天墉城地底景象——万丈深渊里锁着具三头六臂的金身,每根锁链都缠满青阳宫修士的魂魄。
"道心试炼,甲等。
"璇玑真人的宣告声似从极远处传来。
陆昭玄回望来路,见张家乐正冲他挤眉弄眼,手里攥着把不知从哪顺来的护身符,朝南宫家修士那边悄悄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