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风物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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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镇倚着岫云山脉东麓而建,七十二道青石阶从镇口土地庙蜿蜒至半山腰。

陆昭玄踩着晨露浸湿的阶石往下走,能望见镇子全貌——黛瓦接成的屋脊像鱼鳞般层层叠压,炊烟在错落的马头墙间织成薄纱。

镇东头那株千年老槐最是显眼,树冠探出镇墙三丈有余,每逢朔望便有香客系红绸祈愿。

这镇子夹在临渊城与天墉城之间,本该是商贾往来的要冲,却因黑水河改道日渐萧索。

河水自岫云山北麓发源,原本绕镇而过,十五年前地龙翻身,河道硬生生折向西南百里外的落魂涧。

如今镇民饮水全仰仗后山那口灵犀泉,泉眼旁立着块无字碑,据说是大胤太祖亲征时留下的镇物。

陆昭玄在镇南铁匠铺前驻足。

铺子外墙嵌着半截断戟,锈迹里透出暗金纹路,王铁匠总说这是玄穹帝君亲卫的遗兵。

晨光里,铁砧溅起的火星与对面酒肆招旗上的"青阳"二字叠在一处,那酒肆是青阳宫外门产业,专收山民采来的灵草。

"玄哥儿,新打的柴刀!

"王铁匠隔着雾气吆喝。

这汉子左臂齐肩而断,空袖管用铜扣别在腰间,据说二十年前给天墉城铸剑时沾了剑煞。

陆昭玄接过裹着油布的刀具,瞥见刀身隐现的云雷纹——分明掺了玄铁,却只收他三十文钱。

转过三岔口,药香混着腥气扑面而来。

这里是镇北牲口市,地面永远积着层黑褐色泥浆。

穿靛蓝短打的牙人蹲在条凳上啃炊饼,脚边竹笼里关着产自落魂涧的六耳猕猴,那畜牲额间生着肉瘤,商队买去专破墓穴禁制。

"陆家小子!

"卖符纸的孙瘸子突然扯住他衣袖,缺了门牙的嘴喷出酒气,"昨儿个夜里,你可听见地鸣?

"他枯手指向西南,那是雷击林方向,"我埋在院里的五帝钱全都翻了面..."陆昭玄心头一跳,怀里玉珏骤然发凉。

正要搪塞,市集突然骚动起来。

八匹龙血马拉着的青铜车碾过青石板,车前悬着的摄魂铃叮当作响。

人群慌忙避让,陆昭玄被挤到腌菜摊前,瞥见车厢侧窗探出半张脸——敷着铅粉的面皮像揉皱的宣纸,眉心点着朱砂,分明是青阳宫外门执事的装扮。

车队消失在长街尽头后,卖炊饼的老汉啐了口:"每月初七准时来收‘血税’,比城隍爷的香火还勤快。

"旁边挑夫压低声音:"听说他们在炼什么延寿丹,要童男童女的指尖血..."陆昭玄摸向怀中玉佩,想起玉宸道人的话。

青阳宫十年一度的问道大会就在半月后,可这些外门弟子行事,倒与话本里的邪修无异。

他拐进暗巷,从柴垛后摸出个粗陶罐——里面存着三年来捡拾的雷击木碎屑,原本想给李瘸子打副棺材。

日头爬过镇中心的钟楼时,他站在了临渊城西门外。

五丈高的城墙用玄纹青砖垒就,砖缝里渗出暗红痕迹,守城卒说那是掺了朱砂的糯米灰浆。

护城河早己干涸,河床布满碗口大的孔洞,据传是当年抵御九幽妖魔时,地火喷涌留下的灼痕。

"路引!

"戍卫用枪杆挑起他背篓。

竹篓里雷击木碎屑发出噼啪轻响,那卒子突然缩手,像是被火燎了指尖。

陆昭玄低头疾行,听见身后议论:"又是个想拜入青阳宫的...这些天第三十七个了吧?

"穿过瓮城时,阴风打着旋儿掠过耳际。

城墙内壁钉满桃木桩,每根木桩都挂着小巧的青铜鉴妖镜。

陆昭玄记得儿时镜面光可鉴人,如今却蒙着层血翳,有几面甚至爬满蛛网状裂痕。

临渊城主街铺着南海运来的星纹石,传闻是陨铁所化,能镇邪祟。

可眼下石板缝隙里蔓出灰绿色苔藓,行人踩过时渗出墨汁般的黏液。

街边商铺多在檐角悬挂青阳宫赐下的辟邪幡,那些玄色幡布却无风自动,恍如千百只招魂的手。

陆昭玄在城隍庙前停步。

三丈高的神像裂了半边身子,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空腔,案台上供着的不是香烛,而是七盏青铜人面灯。

穿赭衣的庙祝正在添油,灯油腥甜气味让他想起昨夜鬼母竹篮里的血。

"小友面相清奇啊。

"庙祝突然转头,眼白占了大半眼眶,"可要测字问吉凶?

"他手中油勺滴落的液体在青砖上汇成卦象,陆昭玄后退半步,发现对方道袍下摆沾着纸灰,与昨夜伞妖留下的如出一辙。

怀间玉佩骤然发烫。

陆昭玄转身欲走,却被攥住腕子。

庙祝五指冷如寒铁,声音像是从井底传来:"天墉城的登仙阶...可不是给人爬的..."话未说完,城头忽然响起急促的号角声,惊起满城鸦雀。

陆昭玄趁机挣脱,混入奔逃的人群。

他听见马蹄声如雷,夹杂着甲胄铿锵。

临渊城守备军的玄色大氅掠过眼角,那些铁甲胸口铸着睚眦兽首,传说能吞食妖气。

可当军队驰过身侧时,他分明看见甲缝中钻出细小的触须,在日光下泛着油亮光泽。

逃出城门那刻,陆昭玄回望城楼。

暮色里,城墙浮现出无数张模糊的人脸,像是被封印在砖石中的魂魄。

护城河床的孔洞中腾起青烟,隐约凝成昨夜见过的惨白手臂。

他攥紧怀中的玉珏,突然看清临渊城的轮廓——恰似一具斜插在大地上的青铜棺椁。

暮色漫过护城河床时,陆昭玄蹲在乱石堆里喘气。

指尖深深抠进岩缝,青苔的湿冷透过指甲往骨髓里渗。

远处临渊城轮廓渐渐模糊,倒像块搁浅在暮色里的玄铁——他忽然想起王铁匠熔铁时说的话:再硬的精钢,丢进地火里烧上三天,也会软成烂泥。

"这世道..."他捻碎手心的苔藢,墨绿色汁液顺着掌纹漫开。

三年前替李瘸子送棺材到落魂涧,见过被九幽瘴气蚀成白骨的山民,那些骷髅保持着奔跑的姿势,指骨深深***岩壁。

当时只当是话本里的精怪作祟,如今想来,怕是连地府都自顾不暇了。

夜风卷来零碎的打更声,混着城外流民的呜咽。

陆昭玄摸出粗面饼啃咬,尝不出滋味。

玉佩贴着胸口发烫,像是要把心脏烙出个印记。

他忽然觉得可笑:十七年来最远只到过临渊城西市,如今却被个疯老道说成什么帝君血脉,倒像说书先生讲的《游侠传》桥段。

指尖无意识摩挲玉珏残星图,那些凹凸纹路突然活过来似的。

陆昭玄猛地缩手,月光下,玉珏表面浮出细密水珠,凝成临渊城的微缩投影。

城墙砖缝渗出黑血,沿着街道汇向城隍庙,在神像脚下聚成漩涡。

"这便是你眼中的尘世?

"他对着玉佩呢喃,想起灵犀泉旁的无字碑。

幼时总爱趴在那数碑上裂纹,有次暴雨后,裂纹竟拼出个"赦"字。

李瘸子抄起竹条抽得他三日下不了床,说那是太祖皇帝镇压邪祟的敕令,凡胎肉眼看不得。

掌心虎符印记突然灼痛。

陆昭玄摊开手掌,月光流过那些暗红纹路,竟映出昨夜鬼母颈后的符咒。

他浑身发冷——李瘸子卧房门楣上,同样的镇宅符贴了整整十七年。

远处传来狼嚎,山道两侧亮起幽绿瞳光。

陆昭玄握紧新打的柴刀,刀刃云雷纹泛起微芒。

兽群却在三丈外逡巡不前,像是畏惧他脚下土地。

他俯身抓起把砂石,借着月色看清石缝间生着细小的白花,形如倒悬的铃铛。

"地涌金莲..."玉宸道人的话突然在耳畔回响,"玄穹血浸润之地,可生渡厄花。

"指腹抚过花瓣时,有温热细流自丹田升起。

陆昭玄惊觉这感觉与昨夜玉佩护主时相似,只是更微弱,像将熄的炭火里迸出颗火星。

他忽然想起青石镇的老槐树——那些系红绸的香客,求的不过是来年风调雨顺。

若天道当真高悬,怎容得九幽噬人?

更深露重时,他摸回雷击林塌陷的深坑。

月光泼在坑底人形凹痕上,每个轮廓都保持仰天呐喊的姿势。

陆昭玄蹲在坑边,鬼使神差地伸手触碰岩壁。

指尖传来刺痛,凹痕突然涌出黑水,转瞬凝成面水镜。

镜中映出的不是他的脸。

那是个穿玄甲的青年将军,眉间金焰纹章与玉佩刻痕如出一辙。

身后尸山血海间,有万丈玉阶首通霄汉,阶上遍布裂痕。

将军突然转头望来,目光穿透水镜:"后来者,可知天梯为何而断?

"陆昭玄倒退数步,水镜轰然溃散。

坑底凹痕齐齐睁开猩红眼眸,地底传来锁链挣动的巨响。

他踉跄逃向山道,背后腥风卷着砂石,恍惚听见金戈铁马声中夹杂着玉宸道人的叹息:"玄穹一脉...终究逃不过..."黎明前最黑的时刻,陆昭玄蜷在灵犀泉边的无字碑后。

泉水映着残星,竟显出北斗倒悬的异象。

他掬水猛灌,凉意首冲天灵,忽然看清水底沉着具白玉骷髅——那骨骼泛着金芒,额间嵌着块残破玉珏,与他怀中物件严丝合缝。

"这便是我的结局?

"指尖抚过冰冷玉骨,突然想起青阳宫车队里外门执事铅粉下的尸斑。

那些求仙者满脸虔诚地献上童男童女的血,与临渊城百姓跪拜开裂神像的模样重叠在一处。

陆昭玄扯下发间草茎叼在嘴里,苦涩在舌尖炸开——原来这人间早被蛀成空壳,却偏要披着香火织就的华裳。

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他站在天墉城外的山道上。

百里石阶首插云霄,云雾间隐约可见朱漆山门。

背柴的脚夫结队而过,麻绳勒进肩头的声响混着议论:"听说这届问道大会,登仙阶比往年多出三百级..."陆昭玄摸出玉珏按在心口,突然笑出声。

那笑声惊起飞鸟,扑棱棱掠过碑林。

残碑上的铭文在曦光中显露真容:天柱既折,地维绝,敢问道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