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前,她在乱葬岗扒下宫女“沈玥”的尸身,用母亲教的易容术割开自己左颊——刀痕愈合后,新的人皮面具会与血肉贴合,再无人能认出这张曾经属于罪臣之女的脸。
“爹,女儿定要让周明远血债血偿。”
她对着铜盆里的倒影低语,盆中清水映出窗外残月,恍若五年前那个火把漫天的夜。
丞相府的铁骑踹开何府偏门时,父亲将她推入密道,最后一眼是染血的朝服,和他藏在她衣襟里的医书残页。
五更梆子声划破寂静。
何悦萌将碎发塞进宫女帽,怀揣着母亲遗留的《千金方》残卷,混进内务府新选的宫女队伍。
队伍经过浣衣局时,一阵凄厉的尖叫惊飞檐角寒鸦——两名宫娥因打翻贵人胭脂被绑在廊柱上,掌事姑姑的荆条落下时,何悦萌清楚看见其中一人后颈渗出的血珠,竟与父亲被砍头那日,滴在她绣鞋上的形状一模一样。
“都给我记清楚了,在这里,主子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你们的命金贵。”
姑姑的训话混着血腥气钻进耳朵,何悦萌垂眸盯着青石板缝里的苔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数过,从内务府到储秀宫共有三百零二级台阶,每级台阶的棱角都磨得发亮,像极了刑部大牢里那些被犯人蹭秃的石墙。
队伍行至太液池边时,前方突然骚乱。
抬着冰鉴的小太监脚下一滑,整箱冰块翻进池子里,惊得巡逻侍卫抽出佩刀。
何悦萌被推搡着后退半步,袖中医书险些掉落,却在弯腰捡拾时,瞥见池底沉着半具腐烂的尸体——那女子指尖戴着的银护甲,正是上个月被皇后处死的兰答应之物。
“别看。”
身旁的宫女春桃悄悄拽她衣袖,“上个月她偷用了贤妃的螺子黛,被拔了舌头扔进池子里。”
春桃的声音发颤,何悦萌却注意到她腕间缠着的红绳,与母亲生前常戴的那根编法相同。
内务府管事的呵斥声传来,何悦萌低头应了声“是”,余光却扫过远处飞檐下的阴影——有个身着玄色劲装的男子负手而立,腰间玉佩在晨光中泛着冷光,纹样似曾相识。
她心脏骤跳,想起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纸条上,曾画过相同的纹路。
“沈玥!”
管事的鞭子抽在石柱上,“发什么呆?
去浣衣局领三十件宫装,申时前送到景仁宫。”
何悦萌垂眸掩去眼底暗涌,福了福身。
穿过抄手游廊时,她摸出袖中从乱葬岗捡来的碎银,悄悄塞进春桃手中:“劳烦姐姐帮我带块伤药,昨日浣衣时划破了手。”
春桃一愣,刚要推辞,却见何悦萌指尖闪过一抹暗红——那不是划伤,分明是用刀片刻意割出的十字形伤口,与宫务处记录的“沈玥”腕间旧疤分毫不差。
浣衣局的木门吱呀作响,霉味混着皂角香扑面而来。
何悦萌蹲在铜盆前,指尖抚过医书残页上的朱砂批注。
母亲曾说,这书里藏着能救人的方子,也藏着能杀人的药。
她舀起一勺石灰水,看着水面映出自己陌生的眉眼,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未完成的《寒梅图》——他总说,梅花要经霜雪才开得香,可如今,这宫里的霜雪,怕是要将她碾成泥了。
远处传来钟鸣,何悦萌数着更声叠好最后一件宫装。
暮色浸透窗纸时,她终于在衣领夹层里摸到硬物——那是半枚断簪,簪头雕着并蒂莲,与母亲陪嫁的那支一模一样。
她攥紧断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十字疤——周明远,当年你灭我满门时,可曾想过,这宫里的每一块砖,都将成为我碾碎你的砝码?
夜风卷着落叶掠过宫墙,何悦萌抱起宫装迈出浣衣局。
月光下,她看见自己投在青石板上的影子,瘦得像一根随时会折断的芦苇。
可芦苇虽弱,却能在风里扎根。
就像她此刻藏在袖中的银针,看似柔软,实则能穿皮入肉,首抵人心。
转角处,灯笼突然熄灭。
何悦萌屏息后退,却撞上一具坚硬的胸膛。
腰间猛然一紧,有人捂住她的嘴,将她拖进阴影里。
玄色衣料擦过鼻尖,传来若有似无的沉水香。
她攥紧袖中银针,却在抬头时,对上一双寒潭般的眼睛——正是日间所见的佩玉男子,此刻他指尖把玩着她掉落的断簪,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沈玥,何府余孽。”
他的声音低如浸了冰的丝绒,“五年前那场大火,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何悦萌浑身血液凝固。
断簪在他指间转动,簪头的并蒂莲割破他掌心,一滴血珠落在她手背上,烫得像当年落在何府匾额上的火星。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却在此时,忽然想起父亲临刑前的口型——活下去。
“大人认错人了。”
她垂眸,让睫毛在眼睑投下阴影,“民女只是乡野女子,不知何为‘何府’。”
男子忽然松手,退后半步。
月光爬上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何悦萌这才看清他腰间玉佩——正是父亲密信里提到的“龙纹璃琥”,皇家暗卫的标志。
她指尖发冷,却听他淡淡开口:“明日卯时,来御花园假山下。
若敢不来——”他抛起断簪,簪尖稳稳钉入她发间三寸处的廊柱,“何大人的头骨,我会让人送去乱葬岗,与你母亲作伴。”
话音未落,他己消失在夜色中。
何悦萌伸手拔下断簪,发现簪头多了道刻痕——是个“三”字。
她攥紧断簪,忽然想起坊间传闻:当今圣上有三位皇子,其中三皇子张凌峰最是神秘,常年在外带兵,极少在宫中露面。
夜风掀起她的衣角,何悦萌望着漫天星子,忽然笑了。
原来命运早有安排,让她这个沾满血仇的蝼蚁,撞上了最锋利的刀刃。
她摸出袖中的医书,翻开夹着干枯梅花的那页——上面用朱砂写着“以血为引,以恨为药”。
“张凌峰。”
她对着虚空念出这个名字,“既然你要拿我当棋子,那便看看,究竟是你的棋盘大,还是我的刀刃快。”
浣衣局的油灯忽明忽暗,何悦萌低头时,看见自己映在水盆里的脸——左颊的刀痕还在渗血,像朵开在苍白面具上的红梅。
这张脸,从此不再是何悦萌,而是沈玥,是棋子,是复仇的刀。
更深漏尽,宫墙下的阴影里,有黑影闪过。
何悦萌摸出藏在发间的银针,针尖还带着男子的血。
她知道,从今夜起,她的路只有两条:要么踩着别人的尸体活下去,要么被别人踩成尸体。
而她,选择前者。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何悦萌吹灭油灯,转身走进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