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凌峰换了件月白锦袍,后颈绷带渗出的血痕却格外刺目——昨夜她替他敷的金疮药,竟被他刻意蹭掉了。
“跪。”
他头也不抬,朱笔在奏疏上圈出“贤妃”二字。
何悦萌垂眸福身,却故意用袖口扫过案上茶盏。
青瓷盏碎成齑粉,她趁机踢开碎片:“皇子殿下召民女来,就是为了看这个?”
张凌峰抬眼,目光落在她发间晃动的银簪上——那是今早她从浣衣局老妇那里偷来的,簪头刻着朵残败的牡丹。
“何府满门抄斩时,圣上亲批‘永不赦免’。”
他指尖敲了敲案上的《宫籍册》,“若本宫现在喊来掌事太监,你猜他们看见‘沈玥’腕间没有十字疤,会作何感想?”
何悦萌浑身一僵。
人皮面具下的左颊突然发痒,她这才惊觉,昨夜落水后,面具边缘己开始脱落。
张凌峰慢悠悠起身,走到她面前,指尖轻轻挑起面具一角:“易容术不错,可惜——”他忽然用力一扯,半幅面具应声而落,“你忘了,真正的沈玥,这里有颗朱砂痣。”
凉意扑面而来,何悦萌下意识后退,却被他扣住手腕按在墙上。
他的呼吸拂过她耳际:“五年前,本皇子亲自带人围了何府。
你躲在枯井里,手里攥着半块医书,对不对?”
喉间泛起腥甜,何悦萌想咬舌自尽,却被他捏住下颌强行掰开。
碎玉从口中跌落,滚到他脚边。
张凌峰弯腰拾起,拇指摩挲着断口:“龙纹璃琥,皇家暗卫的信物。
你父亲当年,可是替先皇办过不少密事呢。”
“你究竟想怎样?”
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破锣。
他松开手,退后半步,从袖中摸出一卷明黄色的绸布:“很简单。”
绸布展开,竟是道空白圣旨,“本宫要你做我的眼睛,盯着后宫每一寸动静。
贤妃的药膳、皇后的首饰、甚至——”他顿了顿,“皇帝的药汤。”
何悦萌盯着那道圣旨,忽然笑了:“皇子殿下就这么信任我?
不怕我趁机下毒,或是通风报信?”
“信任?”
张凌峰冷笑,指尖掠过她颈间尚未愈合的刀伤,“你以为本皇子昨夜救你,是出于怜悯?
何悦萌,你父亲私藏的《河防图》至今下落不明,而贤妃手里,恰好有份标注着‘何’字的密档。”
她瞳孔骤缩。
父亲生前常说,《河防图》关系到大晋半数州府的水患治理,若落入奸臣手中,足以动摇国本。
何悦萌忽然想起贤妃密室里的檀木盒,当时她急于拿密信,竟没注意盒角的“河”字刻纹。
“成交。”
她伸手夺过圣旨,“但我要两件东西:第一,贤妃密室的钥匙;第二——”她首视他眼底的暗涌,“帮我查清,当年灭门案中,是否有宫里的人参与。”
张凌峰挑眉,忽而击掌。
屏风后转出个小太监,捧着个描金漆盒:“李顺今早被贤妃派去督办春祭,这是他腰间的鎏金钥。”
盒中钥匙泛着冷光,钥匙环上还系着半片贤妃的指甲——显然是从活人手上硬扯下来的。
何悦萌接过钥匙,指尖触到盒底的血迹。
她忽然明白,昨夜张凌峰故意暴露行踪,就是为了引贤妃出手,好借机拔除李顺的眼线。
这个男人,从来都算无遗策。
“从今日起,你是内务府药房的典药女官。”
张凌峰扔出块鎏金腰牌,“凭此牌可出入各宫药房,若有人阻拦——”他指了指案上的空白圣旨,“就说这是本宫给你的尚方宝剑。”
何悦萌摸出袖中的银针,当众刺入自己左颊:“既然要做沈玥,这颗痣——”鲜血渗出,她用胭脂点在伤口处,“得重新长出来才行。”
张凌峰盯着她的动作,眼底闪过一丝异色。
他转身从书架上抽出本《雷公炮炙论》,扔在她脚下:“贤妃近年常服‘暖宫丸’,你去查查药方里是否掺了‘紫河车’。”
顿了顿,又补了句,“别死太早,你的命,现在是本宫的。”
走出偏殿时,何悦萌摸出面具重新戴上。
春日的阳光照在廊柱上,她看见自己投下的影子,腰间挂着药房腰牌,袖中藏着密道钥匙,掌心还攥着半块碎玉——这副模样,像极了戏文里的双面间谍。
“沈女官留步!”
小太监追出来,塞给她个锦囊便跑。
何悦萌打开一看,里面是粒通透的药丸,和张纸条:“解牵机散余毒,每月初一服。”
字迹力透纸背,最后那个句号洇开小片墨渍,像极了她刚点上的朱砂痣。
她将药丸吞服,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议论声:“听说了吗?
浣衣局的春桃失足落水死了,今早被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块带血的帕子……”何悦萌攥紧锦囊,指甲掐进掌心。
春桃的死,贤妃必然会算在她头上。
但此刻她有更重要的事——绕过勤政殿时,她故意放慢脚步,看见丞相周明远正与皇帝密谈,袖口露出的纹样,竟与贤妃密室的窗帘一模一样。
药房位于太医院东侧,推开木门便是扑面而来的药香。
何悦萌扫过架上的药材,目光停在“紫河车”的抽屉上。
她摸出钥匙打开暗格,果然看见底层压着本《后宫药案录》,上面记录着贤妃从五年前至今的所有药方——而五年前三月,正是何府被抄的月份。
翻到最新一页,何悦萌瞳孔骤缩。
贤妃的“暖宫丸”配方里,赫然掺着“麝香”与“藏红花”——这哪是助孕药,分明是让她终身不孕的绝育方。
而药方的批注栏里,赫然盖着太医院判的朱砂印——那是周明远的门生。
“原来如此。”
她低声自语,指尖抚过“紫河车”三字,“贤妃以为自己在借腹生子,却不知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窗外传来归鸟的啼鸣,何悦萌将药案录塞回暗格。
她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张凌峰要的,是让贤妃彻底失势,而她要的——是借他的手,撕开朝堂与后宫交织的黑网,让周明远的爪牙,一个个浮出水面。
暮色浸透窗纸时,何悦萌摸到锦囊底部的硬物。
她掏出一看,竟是半枚玉佩,与她藏的碎玉恰好拼成完整的龙纹。
玉佩内侧刻着小字:“戊申年秋,赠凌儿。”
那是张凌峰的生辰,也是父亲出事的月份。
她攥紧玉佩,忽然想起昨夜在水中,他望向她的眼神。
那目光里有试探,有算计,却也有一丝……似曾相识的温度。
何悦萌摇摇头,将玉佩塞进衣领最深处。
在这宫里,最不需要的就是心软。
熄灯前,她在医书新页写下:“贤妃之局,始于谎言。
而谎言,需要更多谎言来圆。”
笔尖顿了顿,又添了句,“但棋子若想翻身,就得先学会,如何在棋盘上站稳脚跟。”
夜风掀起窗纱,何悦萌吹灭烛火,摸出袖中的鎏金钥。
钥匙在掌心发烫,像一团即将燃起的火。
她知道,当这把钥匙插入贤妃密室的锁孔时,她就再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蝼蚁——而是执棋者,是张凌峰手中最锋利的刃。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二更天,防贼防盗——”何悦萌摸了摸左颊的朱砂痣,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贼?
这宫里最可怕的贼,从来都穿着华服,戴着冠冕。
而她,要做那个拆穿画皮的人。
玉佩贴着心口跳动,何悦萌忽然想起父亲教她识药时说的话:“每种药材都有它的药性,或救人,或杀人。
关键在于,你如何用它。”
现在,她终于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