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日子相较从前没那么困苦,但在这等级森严的周府,他的生活依旧如履薄冰。
闲暇之时,萧不器总会小心翼翼地拿出韩老头留下的《易经洗髓录》,轻轻翻开那泛黄的书页。
可他目不识丁,书中那些复杂的文字如同天书,让他无从下手。
一日,萧不器如往常一样去伙房领马料。
伙房内热气蒸腾,喧嚣嘈杂,仆役们来来往往,端着盆盆罐罐。
萧不器在人群中艰难地挤向存放马料的角落。
就在他费力地扛起一袋马料时,人群突然一阵骚乱。
原来是一个厨娘不慎被地上的菜根绊倒,手中装满热汤的盆子倾斜,眼看就要扣在地上。
萧不器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去接,热汤溅出,洒在他的手臂上,顿时一阵刺痛传来。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
清脆的声音带着慌乱与焦急。
萧不器抬头,便看到了秋菊。
她肤色微黑却透着一股健康的活力,眼尾微挑恰似沾着晨露的槐叶,眼中满是自责与关切。
“没事没事,姑娘,不打紧。”
萧不器忍着痛说道。
秋菊忙不迭地放下手中其他物件,从腰间掏出一块帕子,就要去擦萧不器手臂上的汤汁,同时说道:“都怪我,走路没看脚下,你这烫得不轻吧。”
萧不器脸微微一红,忙往后缩了缩手臂,“真没事,姑娘别自责。”
这时,旁边有其他厨娘介绍道:“萧哥儿,这是秋菊,在厨房做事的。”
“秋菊啊,他是马厩的萧不器。”
秋菊这才停下动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萧哥儿,方才实在对不住,改日我给你带点好吃的赔罪。
你是马厩的,平日里辛苦,要是有什么想吃的,跟姐说,姐在这厨房,多少能帮衬点。”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关切。
萧不器心中一暖,轻声道:“多谢秋菊姐关心,小事一桩,不必挂怀。”
从那之后,秋菊果然时常给萧不器带些吃食。
有时是趁大太太午睡,从厨房泔水桶里捞的麦粉边角料做成的小马驹形状馍馍;有时是大太太去观音庙,厨房筛面漏下麸子烙成的炊饼。
每次秋菊来到马厩,萧不器的心便似被春风拂过。
秋菊的出现是他从未感受过的别样温情。
而秋菊看向萧不器的目光,也日渐多了几分温柔与在意,仿佛在这深宅大院的角落,两颗孤独的心正慢慢靠近,相互取暖。
就这样半年过去了。
己经当了一年马夫的萧不器总能在马厩撞见蹲在草堆里玩泥巴的周明耀。
十西岁的大少爷嫌私塾先生刻板,偏爱偷溜出来看他铡草,玉坠子沾着草屑也不在意。
“不器哥,你编的麦秸狗比账房先生画的算盘好看多了!”
说着便把《千字文》往草席上一丢,非要学编狗尾巴。
墨香混着草腥味,成了萧不器对“少爷”最初的印象。
当时正值春末。
每当傍晚时,大少爷周明耀常趴在马槽边教他认字。
指尖划过“天地玄黄”时,袖口的苏绣牡丹总蹭上草汁。
“记住了,‘禾’字旁的字跟粮食有关,‘麦’就是你喂马的黑豆。”
萧不器攥着树枝在地上画,歪扭的笔画惊飞了梁上的麻雀。
少爷却笑出小梨涡。
“等我考中秀才,让父亲给你换身新布衫,省得陈管事总说你像匹脱毛的小马。”
萧不器学得格外认真,他心中想着,若是学会了字,便能去读韩老头留下的《易经洗髓录》,说不定能从中找到改变命运的法子。
每一个新认识的字,都像是黑暗中的一丝微光,让他对未来多了几分期许。
这样的时光没持续多久,周明耀十五岁那年。
府里请来府城的举人做先生,玉坠子换成了刻着“劝学”的檀香木牌,连说话都带了之乎者也。
“不器哥,我明日便去府城求学,往后……”他顿了顿,从袖中掏出翻旧的《千字文》,扉页上用朱砂笔圈了“黎民”二字“认得这两个字,便能看懂粮行贴的告示。
萧不器接过书时,触到封面的暗纹——是周府的牡丹纹,边角还留着少爷习字时的墨渍。
那日大少爷的马车碾过青石板路,车帘掀开一角,露出半方月白衣袖,再没回头。
如今《千字文》藏在草席下,纸页边角卷得发毛。
“麦”字旁边还留着当年的草汁印。
萧不器常借着马厩的豆油灯翻看,不断温习着少爷教给他的字。
他等着有朝一日,能用认得的字,在粮行告示上找到“粟米三钱一升”的好消息,更盼着有一天,能读懂《易经洗髓录》,不辜负韩老的一番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