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昆仑蹲在三清殿前的石阶上,手里攥着一把竹枝扎的扫帚。
秋风卷着枯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
"宝儿,去把香炉收拾了。
"老道长的声音从殿内传来,沙哑得像破风箱。
"晓得了。
"他应了一声,拍拍膝盖站起身。
道观的青石板地砖缝里长满了野草,他走路时总要小心别踩着——老道长说过,草木也有灵性。
香炉里的香灰早就冷透了。
陈昆仑用铜勺一点点舀出来,忽然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陈师兄!
"一个小道士站在山门外,手里捏着张红头文件,"道协的通知,您看看。
"陈昆仑在裤腿上蹭了蹭手才接过来。
纸上密密麻麻的字,他只认得几个——"教职人员""名额""不予批准"。
"谢谢啊。
"他点点头,把通知折好塞进怀里。
小道士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殿里传来一阵咳嗽声。
陈昆仑赶紧跑进去,看见老道长靠在蒲团上,手里攥着块灰布帕子,上面沾着暗红的血渍。
"师父,喝口水。
"他捧着粗瓷碗凑过去。
老道长摆摆手,指了指供桌下的木箱:"把那个拿出来。
"木箱里是个云纹雕花的匣子,漆面斑驳,锁扣处锈得厉害。
"我走以后,你带着它下山。
"老道长喘着气说,"道观要改成景区了,你不是在编人员,留不得。
"陈昆仑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匣子上的纹路。
那纹路像山间的云雾,又像老道长画符时的笔势。
"师父,我能去哪儿呢?
""怎么不能活人?
"老道长突然笑了,露出缺了颗的门牙,"劈柴担水你都会,饿不死。
"夜里下起了雨。
陈昆仑躺在偏房的木板床上,听着屋顶漏雨滴进水桶的声响。
一滴、两滴,像在数着他二十西年的人生——西岁半被老道长捡回道观,十几岁开始帮着打理香火,二十西岁这年,要无家可归了。
最后的一炉清香。
清晨的山雾还没散,陈昆仑就挑着水桶往山涧走。
青石台阶上生着滑溜溜的苔藓,他走得小心翼翼——去年摔断的右手腕,到现在下雨天还会疼。
"宝儿!
"山腰卖香烛的张婶叫住他,"听说景区下个月就来接管了?
"他点点头,水桶在扁担下晃悠。
"那你咋办?
"张婶往他兜里塞了两个煮鸡蛋,"道协那边还没信儿?
"陈昆仑摇摇头。
鸡蛋热乎乎的,隔着粗布裤子烫着大腿。
他知道张婶是好意,就像知道道协那些干部每次来视察时,看他那种嫌弃的眼神——一个连道士证都没有的野道人,怎么配占着景区编制?
回到道观时,老道长正在三清像前上香。
陈昆仑放下水桶,默默站到一旁。
香火缭绕中,他看见师父的手在发抖。
"今天十五,该诵《渡人经》了。
"老道长说。
陈昆仑跪在蒲团上,结结巴巴地跟着念。
他总记不住那些拗口的经文,不像师父能倒背如流。
诵到一半,老道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香炉都被撞翻了。
"师父!
""没事......"老道长摆摆手,从怀里摸出个布包,"这个你收好。
"布包里是本手抄的《太上感应篇》,扉页上写着"守拙"二字,墨迹己经褪色。
"我年轻时也下山闯荡过。
"老道长喘着气说,"记住,做人要像这经书的名字——守住本分,耐得住笨拙。
"陈昆仑攥着经书,喉咙发紧。
窗外的阳光透过破窗纸照进来,落在老道长花白的头发上,像撒了一把香灰。
下山的行囊。
老道长头七那天,景区管委会的人来了。
"陈师傅,这是搬迁通知。
"穿西装的中年人递给他一张纸,"下周一前要清空个人物品。
"陈昆仑蹲在门槛上收拾行囊。
一个搪瓷缸子,两件打着补丁的道袍,老道长留给他的木匣子和经书。
他把这些东西塞进蛇皮袋,又摸了摸供桌下藏着的铁皮盒子——里面是这些年的积蓄,总共两千三百六十八块五毛。
"陈师兄!
"上次那个小道士又来了,手里提着个塑料袋,"这是道协给您的补助。
"塑料袋里装着五百块钱和一本《职业培训指南》。
陈昆仑道了谢,把钱塞进铁皮盒。
小道士站在那儿不走,欲言又止。
"还有事?
""那个......"小道士搓着手,"管委会王主任说,您要是愿意去景区当保洁,可以优先考虑......"陈昆仑摇摇头,把铁皮盒塞进蛇皮袋最底下。
他知道自己嘴笨,干不了接待游客的活;又太较真,当保洁怕是连片落叶都要扫半天。
傍晚时分,他给三清像上了最后一炷香,磕了三个头。
起身时看见功德箱上落着只麻雀,正歪头看他。
"以后没人喂你啦。
"他轻声说,从兜里掏出最后几粒小米撒在窗台上。
山门在身后缓缓关闭时,陈昆仑没回头。
他拎着蛇皮袋,沿着青石板路往山下走。
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道观墙上那幅褪色的神仙卷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