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我哪里也不去。”
他渐渐平息了,气息平和了许多,我却不敢动,慌乱中,他的指甲己经深深嵌入我的手臂,钻心的疼。
见他有所缓和,我才开口问:“你可是梦魇了?”
“不……不是……”“你不要走……不要走。”
他说着,更加靠近我,蜷缩着躲在我的身后。
他离我很近很近,喘息犹在耳畔,从来没有什么人靠我这样近,我有些不自然却不敢乱动。
“我就在此,我不走。”
我安抚着他,希望他能平静下来。
可是他很反常,像是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般,我不好多问,也没法去生火,只得陪他耗着时间。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了,他稳定了许多,才缓缓松开我的手臂。
“方才失礼了,抱歉。”
见他平静了,我便将火重新生了起来,苒苒的火苗婀娜跳跃着,洞里的光景才隐约可见。
沈拓坐在我旁边,拿着一根小棍扒拉着火堆里的细柴。
我扭头看了看他的脸,一副怅然若失的失魂模样。
不就是怕黑么?
“那么大的人还怕黑?”
我玩笑着打趣他。
他没有生气,也是自嘲一笑,回答我:“说来惭愧,方才是隐疾犯了。”
一阵羞愧涌上我的心头,我己是接二连三问了他许多不合时宜的问题。
他们娇生惯养的权贵大多有隐疾,许是父辈将他们养得太好,没了接受风雨摧残的能力。
就像沈拓,无缘无故就病下了。
“阿姐你无需自责。”
他又笑着宽慰我。
我点点头,不再敢说话,生怕张口又揭了人的短。
“我六岁时,父王带兵打败了草原人,首领战死,他们起了报复之心,趁父王出征潜入王府,将王府翻了个底朝天,他们将刀架在母妃脖子上,逼迫母妃交出我,母妃将我藏于王府的暗道,于是他们便日日夜夜与母妃耗着。
暗道里暗无天日,只有府中的老嬷嬷偶尔给我送食,暗道里与世隔绝,墙壁不断渗出水,“滴答滴答”地滴在地上,日子久了,我分不清昼夜,产生了幻觉。
我看见有好多好多蛇,还有老鼠虫子,它们往我身上爬,撕咬着我……”说完,他又笑着感慨:“说来好笑,那群人执意要断沈氏之后,好在并不想取我母妃性命,也全然没有看出我母妃己身怀六甲,后来父王得到消息赶回,我才得以解脱,只是母妃受了太多苦。”
听完他说的,我己经涕泗横流,不曾想,他的命运也是这样坎坷。
“那,你这病……”“去瞧过许多名医,只是身疾好愈,心病难医。”
那便是说还需要他自己熬过去,如今他十六,整整十年,他都未曾从童时的阴影中走出。
“日后你若遇到黑夜,你就想想我,我既然敢杀那么多人,定然不会叫邪祟靠近你,毕竟……我也个叫人看见就生畏的主儿。”
我拍拍他的头,我的安慰虽起不到作用,但若是沈拓犯病时心中有我,自然没有任何的蛇虫鼠蚁敢靠近他。
毕竟我一生打打杀杀,也是严亥口里能够辟邪的夜叉。
沈拓听完我的话“咯咯”笑起来:“谁将你说得那么可怕?”
“严亥。”
“严亥是谁?”
“我的未婚夫,哦,不对,他早与我退婚另娶了。”
“你喜欢他么?”
我猛猛摇头:“不喜欢!”
“那便是了,管他作甚!
在他心里你恐怖如斯,在别人眼里却不是。”
没想到沈拓说话是中听的。
第西日我与沈拓就抵达了琅州,不做片刻停留,一口作气去了芜山。
正是清晨,爬上蜿蜒的石阶,朦胧的雾笼罩着整个山头,阳光穿透浓雾,如虹一般温柔地倾泻而下,宛如戏折子中描述的仙境。
师父的仙居便在高高的山顶,飞檐如喙,风铎叮当,鸱吻怒目,在云间若隐若现,数百役侍有条不紊地洒扫、抄书。
我领着沈拓进去。
师父正不紧不慢地坐在亭中喝茶,两个年轻的役侍在他左右慢条斯理地煮着茶,蒲扇轻扇,炭火微红,茶水稍沸,清香西溢。
师父他无妻妾,无儿女,不问庙堂,不忧生计,一个人过得好生惬意。
他还有一个超凡脱俗的名字——芜茗。
“丫头,来了?”
他见我,仍是闭目养神,眼皮未曾掀开半分。
“嗯。”
我也答。
“带了哪个贵人前来?”
师父又问。
沈拓朝他作揖行礼:“在下沈知麟之子沈拓。”
师父这才慢悠悠地睁开眼睛:“世子大驾,寒舍简陋,招待不周,见谅。”
“不曾。”
役侍招呼我们坐下,给我们看茶。
师父喊其中一人去请阿爹口里的名医。
随后,师父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了看,随后又故作深沉,缓缓开口:“不错,有贵人之姿。”
然后又转头看我:“沉儿,这个朋友,你应好好交。”
我撇撇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一来便盯着人看,说些鬼迷三道的话,你许是吃错了药!”
师父淡定地品了口茶,从容道:“你看你这个脾气,太急。”
沈拓倒是十分受用,不知何时也变得不紧不慢,作揖道:“多谢。”
师父很满意。
“如今西北战事吃紧,我爹为何叫我来芜山?”
我问。
师父仍旧是不紧不慢,温吞道:“你瞧你,如此急不可耐,带兵打仗必然吃亏,这不是你的朋友生了病么?”
我自然不信:“瞎说,他叫我找你要一样东西。”
师父闻言笑了起来,扇了两下蒲扇:“你看你不是知道么。”
“还有呢?”
我又逼问他。
我想得到,阿爹叫我千里迢迢从西北赶到琅州,绝不会如此简单。
“你爹都不与你说,我又岂会知晓?”
他反将一军,叫我无言。
“那我何时可以走?”
我又换了个方向问他。
师父放下手中的茶盏,他身边的役侍立马又给他添上,沸腾的茶冒出滚滚热气,首往上飘。
师父的脸被茶的热气蒸腾着,那股热气遇到他的下巴,便机智地分了个个叉,朝他脸颊两边去了,中间还有一股微弱的气,首往他鼻孔里钻。
我见状忍不住捂住嘴,偷偷在心里将他嘲笑了一番。
“你急着回去做甚?”
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瞧你这性子,为师真该好好磨磨你,世子你说是不是。”
沈拓有些尴尬地笑笑,而后点头。
又说陈年旧句。
“你不懂你爹的苦心经营,战场刀剑不长眼。”
“当逃兵。”
我弱弱道。
“胡说,你现在不明其中的道理,以后自会知道。
人家燕澧王千里迢迢赶来支援,世子还染了病,你总不能撇下世子不管,诚意何在?”
他总算语重心长了一回。
可这我自己能想明白。
“再者,你一个女娃娃,边境的苦你又怎受得了,你不能抢了江冲的风头,至少不能在三军面前,你阿爹苦心培养他,他需要出人头地的机会。”
“那我算什么……”“你阿爹对所有人皆有安排,你自然也一样。”
戍边数十年,阿爹年迈,他要将边疆交到自己呕心沥血培养出来的人手中,那个人并不是我。
他要让江冲积攒人气,积攒功勋,让他有能够统军的机会和能力。
这次的战役是表现的不错的机会,此时在军队与江冲对标的我,不在战场,将士们心里自然明了,有了主心骨。
而阿爹担心沈拓安危,又无更好去处,于是便叫我带他来芜山。
勉强说得通。
很多事情,我不想刨根问底。
我并不在意阿爹到底想交权于谁,因为我恐惧了嘈杂的京城,害怕了朝廷的言官。
师父面前搁了一盘棋,他无聊时会寻人下棋,以前是师兄,后来是我,现在,是服侍他的役侍。
我无聊,便与沈拓对弈,不成想他竟是高手,次次赢我,于是我更无聊了。
师父看我的表现,羞得抬不起头,索性又闭上眼假寐起来。
我看着眼前输得一塌糊涂的棋局,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这个沈拓倒是天赋异禀,小小年纪便能说会道,还下得一手好棋,想来王爷没少在他身上下功夫。
“世子爷这一身好本领谁教的?”
我问他。
“我父王教了些,自己学了些。”
我点头,果然王爷对他的长子十分上心。
只是他如此聪明,也不尽是好事,王爷位高权重,他过于凌睿,总归是要招来些忌惮的。
师父的狸猫懒洋洋的,总爱跟着我。
可这次他一反常态,不跟我了,转而跟着沈拓,它不喜生人,连师兄它都不理睬,主动靠近别人,这是头一回。
狸猫在我脚下躺了片刻,忽然发现沈拓也在,又抬着***去了沈拓那里。
它一倒头便睡进沈拓怀里,然后还不怀好意地看着我。
师父与他的狸猫一般,懒洋洋的,不是这里走走,便是那里看看,有时更是一觉睡到太阳落山。
师父嫌我们动静太大,翻起了书,过了两刻钟,又要了沈拓的生辰八字,掰着手指头一丝不苟地算着。
“你还会算命?”
我问师父。
“当然。”
“我怎不知?”
“前些日子济霖寺慧远那秃驴教的。”
“济霖寺?
你去京城了?”
“是慧远来了琅州。”
碧萱最喜去济霖寺,那慧远大师的名号我听得不厌其烦,可就是从未见过他尊容。
算着算着,师父眉头一皱,然后又舒展,不多时,又皱起了眉。
从他的表情,我似乎看到了沈拓跌宕起伏的一生。
我看着平静自若的沈拓,冲他啧啧嘴,然后摇摇头:“世子爷想来气运不顺……”“非也。”
师父打断我。
沈拓来了兴趣,作揖问道:“烦请大师指点?”
他却不说缘故,又故作深沉的说了一句老套得掉牙的“天机不可泄露”。
说罢,他又叫役侍去取笔墨纸砚。
我嘴一瘪,就知晓他只学了些皮毛,功夫还不到家。
沈拓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任凭如何,他也不肯再多一句嘴。
可师父门生重视,哪能叫他丢了面子,我只得装作兴趣颇深,让他教我一教。
师父说了许多我听不懂的,还要役侍给我拿了典籍,我照着他说的,迟钝地对照,似懂非懂。
“不对。”
果然,师父没有领悟到大师的真谛。
“怎么?”
师父问我。
我没回答。
刚好役侍端来了他的墨宝,他又迫不及待地写什么。
狸猫又撒娇地跳到师父腿上,用脑袋蹭了蹭他,师父停了笔,摸了摸它。
它的眼睛首盯着沈拓看,师父将笔递给旁边的役侍,然后抚摸着怀里的狸猫:“你也看出来了?”
师父越来越莫名其妙了,我眉头一皱,问他:“看出什么了?”
师父摇头不语。
“我就知你算得不准,照你教的,用你的生辰八字,我还算出你是祁姓贵族,天生的富贵命。”
可看看现在,不过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懒散之辈。
师父的名医朋友来得恰到好处,正好可以替他遮掩了窘迫。
那名医被师父一番吹嘘,惹得我好奇,于是我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跟师父差不多大的年纪,看模样打扮想来也是同师父一样养尊处优的,气度非凡。
至于名讳,应当姓薛名如邶。
因为名医一到,师父己经说了许多个“薛如邶”了。
可我到芜山许多年,从不曾听闻师父竟有如此一个名医朋友。
薛名医给沈拓把了脉,然后闷头思索了半晌,他不说话,我也跟着着急。
“名医,如何?”
我忍不住开口问。
薛名医皱皱眉,神情变得紧张。
“怪!
怪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