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说这双眼睛像淬了漠北的月光,却不知我正用这双眼睛,在妆匣底层藏起半片能致幻的蝶翼兰花瓣——那是慕尘昨日送来的南蛮贡品,说与我的眼尾相得益彰。
“夫人今日穿鹤氅?”
沈岑掀开屏风,玄色朝服上的忍冬纹绣得比寻常更密,“冬雪未化,莫要冻着。”
他手中捧着鎏金手炉,炉盖上刻着的蟠龙纹与我颈间玉佩暗合,却在看见我腕间那串珊瑚珠时,眸色微暗——那是慕凡前日赏的,说与我生辰石相生。
我转身按住他欲替我披斗篷的手,指尖划过他喉结:“侯爷忘了?
今日是摄政王的接风宴,须得穿得……”眼尾微挑,胭脂在烛火下泛着珍珠光泽,“合时宜些。”
他的呼吸忽然变重,耳尖却红得比珊瑚珠更艳,到底是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将军,偏生在闺房里受不得半分撩拨。
太极殿的铜鹤香炉飘着沉水香,我刚跨进殿门,便听见清脆的笑声。
慕尘斜倚在朱漆廊柱上,月白羽扇扫过石案上的波斯琉璃盏:“嫂嫂今日的鸦黄,倒像是从本宫的藏书里偷学的胡妆。”
他故意将“本宫”二字咬得极重,扇尖挑起我鬓边垂落的珊瑚珠链,凉玉般的触感掠过耳垂。
沈岑的手掌按在我腰后,替我挡住他前倾的身影:“端王殿下醉了。”
声音里裹着北疆的霜雪,偏生慕尘笑得更欢,扇面上的鎏金忍冬与沈岑朝服上的纹章交相辉映——这傻子,竟故意用沈家纹绣制扇面,倒像是昭告天下他对嫂嫂的偏爱。
殿内突然静得能听见雪落,慕弋渊的鎏金步辇从屏风后转出,玄色龙袍上绣着的九爪金龙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他的目光扫过我腕间的珊瑚珠,扫过慕尘手中的白羽扇,最后落在沈岑按在我腰后的那只手上,指节骤然捏紧玉如意。
“镇北将军夫妇到了。”
摄政王慕凡的声音从高位传来,他手中转着个翡翠扳指,正是我前日替他选的尺寸,“听闻弟妹善制胡饼,孤特意命御膳房备了胡桃馅料。”
话落时,目光在我唇上稍作停留,像在回忆那日在侯府,我亲手喂他吃胡饼时,唇角沾着的糖霜。
慕容晓的鎏金护甲划过案几,发出刺耳的声响:“摄政王倒记得清楚,当年柳侍郎家的千金,可是能做七十二道胡饼的。”
她盯着我腕间的珊瑚珠,护甲突然扫过琉璃盏,琥珀色的葡萄酒泼在我裙角,“瞧瞧,本宫手滑了。”
殿中抽气声此起彼伏,沈岑的手在我腰后骤然收紧,我却笑着按住他的手腕,俯身捡起慕容晓脚边的帕子。
绣着双鹤衔枝的素绢上,不知何时多了行小楷:“长公主的护甲该换了,北疆狼皮制的护腕,既保暖又防刀伤。”
这是前日慕尘悄悄塞给我的,说慕容晓总嫌他送的礼物轻浮。
慕容晓的脸色果然缓和,护甲却仍指着我:“倒是个会来事的,难怪镇北将军疼你。”
话锋一转,忽然看向殿角,“瑶儿,你与沈家是世交,怎的躲在柱子后头?”
柳瑶儿的月白衣裳上绣着半枝忍冬,正是沈母亲手教她的针法。
她攥着帕子的指尖泛白,眼睛却只盯着沈岑:“沈哥哥,瑶儿给你带了……”话未说完,便被慕弋渊的咳嗽声打断。
“赐座。”
慕弋渊的声音像浸了冰,却独独对我抬了抬手,“镇北将军夫人,坐朕下首。”
沈岑的手掌在我腰后僵成铁板,我却笑得像檐角融雪,莲步轻移时,故意让鹤氅领口微敞,露出颈间半块蟠龙玉佩——那是与慕弋渊枕下玉佩能相合的半块。
殿中烛火突然明灭不定,林暗的身影如鬼魅般立在慕弋渊身侧,手按剑柄,目光如刀剜在我露出来的颈间肌肤上。
这是皇上的暗卫之首,最厌憎惑主的妖女,却不知三日前,我在他常去的茶楼,让说书人添了段“将军夫人夜闯军营,替伤兵吸毒”的段子——暗卫也是人,也会被忠孝节义打动。
酒过三巡,慕尘忽然晃着琉璃盏过来:“嫂嫂可还记得,那年在扬州,你偷我的糖葫芦?”
他故意凑近,酒气混着龙涎香拂过我耳尖,“如今我这儿有西域的玫瑰露,比糖葫芦甜百倍。”
我仰头饮下他递来的酒,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薄茧——那是练剑磨出的,与沈岑的一模一样:“端王殿下该知道,忍冬虽香,却最是耐寒。”
话落时,袖中蝶翼兰花瓣悄然落在他酒盏里,这味致幻药能让人梦见心中最渴望的场景,而我知道,他昨夜偷翻《沈家兵谱》时,在“夫妻合刃”那页画了无数小圈。
慕凡的翡翠扳指突然扣在案上,发出清响:“孤听闻镇北军新制了连环甲,不如让弟妹给孤讲讲?”
他的目光扫过我胸前玉佩,“毕竟,这甲胄的图纸,还是当年沈老将军托孤时,交给孤的。”
这话像根银针,刺得沈岑猛然抬头。
我却轻轻按住他握杯的手,指甲在他掌心画了个“忍冬”的纹样——那是我们的暗号,代表“莫急,我在”。
抬眼时,眸中己漫上水汽:“摄政王说笑了,臣妾只会些妇道人家的针线,倒是前日见您书房的博古架缺了盆忍冬,特意让人送了两盆过去。”
慕弋渊的玉如意“砰”地砸在案上,惊飞了殿角栖鸟。
他盯着我与慕凡交叠的手,喉间滚出低哑的笑:“镇北将军夫妇鹣鲽情深,倒显得朕孤家寡人了。”
话落时,袖中滑出个锦盒,“赏给弟妹的,西域进贡的鲛绡纱,正配你的鸦黄。”
锦盒打开,是片薄如蝉翼的白纱,上面用金线绣着半只展翅的凤凰——正是我那半块蟠龙玉佩的配对。
沈岑的手指骤然掐入掌心,我却笑着接过,让白纱拂过慕弋渊的指尖:“谢陛下赏赐,臣妾明日便穿来谢恩。”
殿外的雪越下越大,柳瑶儿突然摔倒在我脚边,袖中掉出个香囊,绣着的正是沈岑战袍上的虎头纹。
慕容晓的护甲正要落下,我却抢先捡起香囊,塞回她手中:“柳妹妹的针脚越发精致了,倒像是出自沈伯母之手。”
这话像把软刀,刺得她脸色青白——沈伯母临终前,只教过我一人忍冬绣。
宫宴散时,慕弋渊的步辇突然停在我身边,林暗的剑尖几乎抵住我咽喉:“陛下要与镇北将军说些军务,夫人请随咱家去偏殿等候。”
沈岑的手按在剑柄上,我却对他笑了笑,任由林暗领着转身。
偏殿的烛火突然熄灭,我听见慕弋渊的呼吸近在咫尺:“你颈间的玉佩,从何而来?”
他的手指捏住我下巴,比沈岑的力道重三分,却带着某种近乎绝望的颤抖,“说!
是不是沈岑那逆贼偷的?”
我任由他捏着,唇角勾起比烛火更艳的笑:“陛下忘了?
这是当年在漠北,您亲手送给臣妾的。”
黑暗中,他的呼吸骤然紊乱,而我知道,他想起了十二年前那个替他吸毒的小军医,想起了她发间的沉水香,想起了他藏在枕下的半块凤纹玉佩。
雪光透过窗纸,映得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像极了北疆的暴雪。
我忽然伸手,覆上他按在我腰后的手——那道曾替沈岑挡刀的旧疤,此刻正隔着衣料,与我掌心的薄茧相贴:“陛下,忍冬开了。”
这是我们初见时,我在漠北军营说过的话。
那时的他还是个受伤的暗卫,而我是个冒死救他的小军医。
此刻他突然推开我,踉跄着后退,玉如意“当啷”落地,却在转身时,留下句几乎听不清的低语:“明日辰时,养心殿。”
雪越下越大,我摸着颈间的残玉,忽然听见殿外传来慕尘的轻笑:“嫂嫂的胡饼,可还记得给我留半块?”
他的白衣上落满雪花,像极了那年在扬州,举着糖葫芦等我的少年。
而我知道,从这一刻起,这盘以***为饵的棋,终于在朱门深雪里,落下了最关键的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