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江河数着裤袋里最后三枚硬币碰撞的声响,那是母亲用洗锅水煮了三个晚上才攒下的钢镚。
绿皮车厢吐出的人流裹着他向出站口涌去,汗酸味里突然炸开一声粤语吆喝:"厚街!
厚街!
仲差两位!
"中巴车头"厚街-樟木头"的线路牌下,漆皮剥落处露出早先的"井冈山-韶山"字样。
陈江河的解放鞋刚踏进车门,售票妇人黢黑的手就钳住他手腕:"后生仔,十五蚊。
"他赣南口音的"不是五块吗"还没说完,妇人指甲己经陷进他晒脱皮的胳膊:"外省仔睇清楚,系空调车!
"车厢后排,汗臭与廉价香水味在冷凝水滴里发酵。
陈江河紧抱的补丁书包突然被邻座花衬衫撞落,露出里面用化肥袋包着的初中课本——封底还印着"赣州三中1998届"的蓝章。
花衬衫嗤笑着把课本塞回时,他看见对方小臂上的蛇形刺青正咬着个"忠"字。
"昌隆五金到了!
"售票员的尖嗓刺破混沌。
陈江河踉跄跌下车,迎面撞上铁门旁斑驳的招工牌:急聘啤机学徒,月薪280,压二十天。
他还没念完"要求18周岁以上",后颈突然一凉——保安老邢的铝皮警棍正点着他突起的颈椎骨。
"江西仔?
"老邢的烟牙间喷出槟榔渣,"李主任介绍的?
"见少年摇头,警棍立刻横在他锁骨上:"那交三十块介绍费。
"陈江河后退时踩到黏腻的东西,低头看见半张被碾烂的暂住证,照片里女孩的麻花辫正泡在口痰里。
宿舍是仓库改建的,十五张铁架床像流水线工位般精确排列。
陈江河分到上铺七号位,床板上有前任刻的"湘妹爱阿强",缝隙里还卡着半片发黄的卫生巾。
他刚放下书包,下铺突然传来咳嗽——皮肤溃烂的云南少年正往铁桶里吐着带血丝的痰。
半夜,陈江河被腰间的刺痛惊醒。
月光从铁皮屋顶的破洞漏下来,照见三只蟑螂正啃食他汗湿的皮肤。
他摸向书包想拿风油精,却抓到本《五金模具入门》——封皮里夹着母亲写的"江仔要学门手艺"。
铁架床突然剧烈摇晃,下铺传来云南少年压抑的呜咽,混合着远处注塑机规律的撞击声。
次日晨会,车间主任的佛山腔普通话在喇叭里炸响:"新来的七号位!
"陈江河还没应声,左耳就挨了一记耳光:"流水线没有学生仔!
"他捂着***辣的耳朵,看见女工们流水般掠过身边,统一穿着印有"昌隆"字样的藏青工装,像无数个复制粘贴的零件。
啤机操作台前,组长黄大嘴甩给他一副劳保手套:"江西老表识数吧?
"油腻的指套间夹着张生产单:6063号订单,铝合页,日配额2000件。
当陈江河第三次把毛边件混进良品箱时,黄大嘴的扳手己经砸在他左手小指上:"不良品就是废人!
"正午休息铃响过十分钟,陈江河才在厕所找到隔间。
他刚蹲下,门板突然被踹开,花衬衫带着两个马仔围过来:"学生仔借点钱买红双喜?
"教科书内页飘落粪坑时,陈江河发现花衬衫的"忠"字刺青下还有行小字——"韶关劳教所1996"。
傍晚的消防通道里,陈江河借着应急灯写家书。
铅笔在"今天学了新技术"处洇出个墨团,他突然听见头顶传来抽泣。
防火梯转角,质检组的湖南妹阿香正用机油在墙上写诗:"铁屑入梦三更寒..."机油顺着"寒"字最后一竖流下,像道黑色的泪痕。
回到宿舍己近宵禁,云南少年的床铺只剩个糊着血痰的搪瓷盆。
保安老邢正用警棍拨弄床底的信纸:"又个痨病鬼跑路了。
"陈江河蜷在上铺,发现铁架床内侧刻满名字——最近的是"广西阿明1997.11",最新鲜的刻痕还泛着金属光泽。
后半夜暴雨突至,铁皮屋顶的破洞开始漏雨。
陈江河用塑料袋接水时,闪电照亮对面女工宿舍楼——某个窗口持续亮着打火机的光,三短一长,反复三次。
他想起初中课本里的摩斯密码,那是字母S的求救信号。
雨声中,他摸出裤袋里仅剩的硬币。
三枚钢镚在掌心排成生产线阵列,最旧的那枚还粘着母亲擀面条用的面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