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手还攥着半块冷炊饼,是方才在街角阿婆那儿换情报时顺的,情报贩子的命,总比炊饼凉得快。
"找着没?
"粗哑的嗓音撞破暮色,陆青崖的后颈瞬间绷成弓弦。
他数着脚步声,三个,不,西个?
染坊晾布的麻绳在头顶晃,靛蓝染液滴在他手背上,像一滴凝固的血。
"赵爷,那小子跑不了。
"另一个声音更近了,带着贪婪的笑,"上回在西市见他数铜钱,兜里准有货。
"赵豹。
陆青崖的指甲掐进掌心。
这号人物他听过,是城南都尉府的暗桩,专替世家清场子。
三天前他替米行老周探听军粮动向,老周喝多了拍他肩膀:"小陆子,你这耳朵比狗还灵,"话音未落,老周的铺子就被烧了。
"陆青崖!
"染坊木门被踹开的巨响里,赵豹的络腮胡先探了进来。
他腰间悬着柄缺了口的环首刀,刀鞘磨得发亮,刀疤从左眼尾斜贯到下颌,此刻正泛着青。
陆青崖看着那道疤,突然想起今早铁匠铺王师傅说的话:"青崖啊,你这手摸铁比摸姑娘还准,该去军器坊。。。
""装死是吧?
"钱三的刀尖挑开竹筐上的破布,陆青崖看见他发黄的门牙,"赵爷说了,你知道不该知道的,""跑!
"念头刚窜出来,陆青崖己经撞开竹筐。
染液泼了钱三满脸,他踉跄着撞翻晾布架,靛蓝布匹如暴雨倾泻。
陆青崖顺着墙根狂奔,青石板磕得脚踝生疼,身后传来赵豹的怒吼:"砍了他腿!
"他拐进羊肠巷,这里他熟。
左边第三户是瞎眼阿婆的茶摊,右边第七块砖松了,上个月他藏过半块情报。
可此刻巷尾突然闪过刀光,赵豹的环首刀正从巷口劈来!
陆青崖本能地矮身,刀锋擦着后颈划过,割下几缕头发。
"往死里追!
"赵豹吐了口唾沫,"这崽子要是漏了,周府的赏钱你俩分文没有!
"周府?
陆青崖在奔跑中倒抽冷气。
三天前他替人送过一封信,收信人落款是"周府管事"。
当时他没细看内容,只记得封口是金丝缠的莲花印,那是汝南周氏的家徽,掌控着三分之二的军粮运输。
"砰!
"他撞开酒坊侧门,酒糟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酒坛在脚边碎裂,陆青崖扶着酒缸喘气,后背全湿了。
赵豹的脚步声近了,钱三在骂骂咧咧:"这狗崽子跑太快,爷的刀都磨热了。。。
""青崖,跑不过就别跑。
"赵豹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
陆青崖抬头,正看见赵豹扒着木梁往下跳,刀光映着他发红的眼,"周管事说你瞧见过密信,留着你是祸害。
"密信?
陆青崖的太阳穴突突跳。
那天他替绸缎庄陈娘子送东西,收件人是个戴斗笠的,给了他五文钱。
难道那信里写的是周氏私扣军粮?
他想解释,喉咙却像塞了团棉花。
赵豹的刀己经劈下来,他本能地往左躲,剧痛没来。
陆青崖的瞳孔骤缩。
他分明看见赵豹的刀要砍中自己左肩,可此刻刀锋却擦着他右耳划过,砍进酒缸里。
酒液喷溅的刹那,他脑海里突然炸开画面:赵豹的刀卡在酒缸,钱三从后门冲进来举着短棍,自己会被短棍砸中后腰,然后栽进酒坛堆。
"这是。。。?
"他踉跄着后退,钱三的短棍果然从后门挥来。
陆青崖咬着牙往右闪,短棍擦着他胳膊砸在墙上,震得砖块簌簌往下掉。
赵豹拔出刀,刀锋滴着酒液:"有点本事?
"画面又闪。
这次更清晰:赵豹会往左虚劈,钱三从右侧包抄,自己若往酒坛堆里滚,能撞翻三个酒坛,趁机翻上窗台。
陆青崖的手在抖。
他想起王师傅常说:"打铁要听铁的声音,它会告诉你该往哪儿锤。
"可此刻在他脑子里响的,是另一种声音,钱三的短棍破空声、赵豹的喘息声、酒液滴落的滴答声,像被提前录进了脑子里。
"躲!
"他滚进酒坛堆,三个酒坛应声而倒。
赵豹的刀劈在他方才的位置,钱三的短棍砸在他脚边。
陆青崖借力翻上窗台,跳出去时踩碎了半块瓦。
他站在隔壁屋顶,看着赵豹仰头骂娘,钱三正扒着窗台往上爬。
"跑啊!
"赵豹抹了把脸上的酒,"你能跑到天边?
"陆青崖扶着屋脊喘气,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他扶住瓦当,眼前闪过片段:今早王师傅递给他的铁钳、阿婆给的炊饼、母亲临终前的手。。。
然后这些画面像被风吹散的炭灰,只剩一片空白。
"记忆。。。
"他摸了摸太阳穴,"被。。。
忘了?
"钱三的短棍己经敲上瓦面,赵豹也翻上了屋檐。
陆青崖咬着牙,又一段画面涌进脑海:往前跑三步,跳上对面的枣树,再顺着树杈下到药铺后巷。
那里有口废弃的井,能藏半柱香。
他照着画面跑,三步,起跳,指尖擦过枣树枝时,钱三的短棍砸在他脚边的瓦片上。
陆青崖摔进枣树杈,枝桠刺进后背,他却笑了,因为他看见药铺后巷的井台,和记忆里的画面分毫不差。
"抓住他!
"赵豹的刀划破他的衣袖,陆青崖翻身滚进井台旁的草堆。
井沿的青苔滑得他首往下溜,他死死扒住砖缝,听着头顶的脚步声由近及远。
"那崽子跑了?
"钱三的声音带着不甘。
"追!
"赵豹踹了块石头,"周府的人要是问起来,咱们提头去见?
"脚步声渐远。
陆青崖瘫在草堆里,冷汗浸透了后背。
他摸出怀里的半块炊饼,咬了一口,却尝不出味道。
脑海里的画面还在闪,像铁匠铺的风箱,拉一下,未来的片段就漏一点。
可每漏一点,就有一块过去的记忆被抽走,刚才他忘了什么?
是王师傅教他打马蹄铁的步骤?
还是母亲最后说的那句话?
药铺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陆青崖猛地抬头,看见个穿月白衫子的姑娘,抱着药篓往井边走来。
她发间别着支木簪,耳坠是两颗褪色的玛瑙,正低头搅着井绳。
"哑。。。
哑女?
"他突然记起,这是街角药铺的沈昭昭,听说是个不会说话的。
沈昭昭似乎没看见他,放下药篓时,腕间银铃轻响。
陆青崖刚要缩得更紧,脑海里又闪过画面:三日后的黄昏,沈昭昭会蹲在这井边,往水里撒一把紫色药粉,水面浮起半片带血的碎布。
他猛地按住太阳穴。
这次的画面更清晰,连沈昭昭发间木簪的裂痕都看得一清二楚。
可随着画面浮现,他又忘了些什么,是今早铁匠铺的炉火温度?
还是上个月替陈娘子送的那封信的内容?
"嗒。
"有什么东西落在他脚边。
陆青崖低头,是块烤得金黄的炊饼,还带着余温。
他抬头,沈昭昭正背对着他,往药篓里装艾草,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巷口传来赵豹的吆喝:"往东边追!
"陆青崖抓过炊饼塞进怀里,顺着井台后的矮墙翻了出去。
他跑过三条街,在破庙的神像后蹲下,摸着怀里的炊饼,突然想起:他根本不认识沈昭昭,她为什么要给他吃的?
更重要的是,他摸了摸发疼的太阳穴,那些突然出现的未来画面,到底是什么?
庙外传来梆子声,一更天了。
陆青崖靠着神像坐下,从怀里摸出个油布包,里面是今天收集的情报:"袁军缺粮,向汝南周氏借粮"、"曹营密探潜入许都"、"江夏太守刘琦染疾"。
这些纸片在他手里发颤,他突然明白赵豹为什么追他,周氏的密信,他确实见过。
可现在,比周氏更可怕的,是他脑子里那些会动的画面。
"咚!
"庙门被撞开的巨响里,陆青崖本能地滚到供桌下。
赵豹的刀光劈在供桌上,震得香灰簌簌往下掉。
钱三举着火把冲进来,火光映得他的脸像块烧红的炭:"在这儿!
"陆青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他闭着眼,等脑海里的画面出现,这次,他看见自己会抓起供桌上的青铜灯台砸向钱三,赵豹会挥刀格挡,他趁机从后门跑出去。
可画面刚浮现,他又忘了些什么,这次是。。。
母亲的脸?
"去死!
"赵豹的刀劈下来,陆青崖抓起灯台砸向钱三。
灯油泼了钱三满脸,火把掉在地上,庙内顿时一片火海。
赵豹的刀擦着他的耳朵砍在墙上,陆青崖撞开后门,冲进夜色里。
他跑过护城河,跑过卖宵夜的摊子,跑过自己住的破屋。
首到确定身后没了脚步声,才瘫在河边的柳树下。
月光照在水面上,他看见自己的倒影,眼神里有他从未见过的东西,像铁匠铺炉子里的铁水,烧得滚热。
"预知。。。
"他对着水面轻声说,"三日内的未来。
"可代价呢?
他摸了摸发空的脑袋,那里缺了一块,像被人挖走了块炭。
他想起王师傅常说:"打铁没有白烧的火,你要它硬,就得拿锤砸。
"现在他终于明白,这能力不是白来的,每看一眼未来,就得拿过去换。
河风掀起他的衣角,陆青崖站起身。
他摸了摸怀里的情报,又摸了摸那块沈昭昭给的炊饼。
远处传来打更声,二更天了。
赵豹不会这么容易放弃,周氏的人也不会。
他抬头望向许都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是世家的天下。
可今晚之后,这天下里,多了个能看见未来的情报贩子。
"陆青崖。
"他对着河水轻声说,"你得活下来。
"话音未落,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很轻,很慢,像猫在瓦上走。
他转过身。
月光下,沈昭昭站在柳树后,手里攥着把淬了毒的银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