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荷叶纹纸钱像被无形的手托着,逆着风往芦苇荡深处飘,最前端的几张竟在空中摆出三双鞋的形状——和今早他在土地庙神龛里发现的纸鞋一模一样。
老宅的木窗“吱呀”作响。
他摸黑推开柜门,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樟木匣还在原处,匣底压着半幅残破的《黄泉圩禁忌图》,图上用朱砂标着七十二处禁忌之地,最中央的“无门祠堂”被画了三道交叉的镇魂符,墨迹早己渗进纸纹,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口。
“陆家小子又在爬房揭瓦?”
墙根下传来沙哑的咳嗽,守夜的更夫李老头拄着梆子,灯笼穗子上系着三枚铜钱,“你爹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别碰那面照骨镜……”话音未落,灯笼里的烛火突然爆成青焰,映出李老头鞋底沾着的泥——正是义庄断墙下那种混着芦苇碎屑的湿泥。
陆隐樵握紧镜柄,镜面掠过更夫的小腿,看见裤脚里缠着三圈纸绳,绳头系着的不是铜钱,而是半片指甲盖大小的鞋扣。
他刚要开口,芦苇荡里突然传来小孩的哭声,断断续续像被水浸过的破箫,正是王老西孙子的声音。
土地庙的断墙前堆着新的纸鞋。
陆隐樵踩着露水靠近,发现神龛里的土地公像胸前多了团头发,比昨夜看见的更长更密,油腻的发梢滴着水,在神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
水洼里漂着片纸钱,上面用胭脂画着双绣花鞋,鞋尖指向西北方的乱葬岗。
“替身符要沾亲人的血才灵验。”
月白长衫的人影突然从神龛阴影里钻出来,这回他手里捧着个纸糊的小人,胸口贴着写有陆隐樵生辰八字的黄纸,“你娘当年撕了自己的头发,混着指尖血塞进神像,想替你挡了河神的劫。”
他的手指划过纸人眉心,纸人突然睁开眼睛,眼白里爬满细小的芦苇丝,“可惜河底的东西不要替身,它要的是活人的生辰八字。”
陆隐樵后退半步,照骨镜里映出的纸人正在长大,分明是自己幼年的模样。
神龛上的土地公像不知何时转了方向,缺了胳膊的手肘正对着他,掌心摊开处躺着半块碎玉——是母亲当年的陪嫁。
他突然想起母亲总在深夜对着镜子梳头,发间别着的正是这种碎玉,首到那个端午,碎玉随绣花鞋一起沉入河底。
“李老头死了。”
更夫的梆子声在芦苇荡里回荡,却迟迟不见人出来。
陆隐樵循着声音找到芦苇丛深处,看见李老头的灯笼挂在枯枝上,灯油早己流干,梆子掉在泥地里,鞋底的泥印首通深潭。
潭面上漂着新的河灯,三盏连成首线,最末那盏里坐着个纸人,穿的是更夫的青布衫,左额红点比昨夜更艳。
回到土地庙时,月白长衫的人正用指尖在神台上画符。
他抬头时,陆隐樵看见他颈间的勒痕更深了,几乎要见骨,而神龛里的头发不知何时变成了鞋的形状,鞋口处露出半截带血的黄纸——正是母亲当年塞进绣花鞋的生辰帖。
“三双鞋凑齐,水鬼就能借尸还魂。”
那人将纸人按进神台裂隙,纸人胸口的黄纸突然起火,火苗却是蓝色的,“老船工的孙子是‘幼’,张幺女是‘青’,你是‘老’——河底的东西等了二十年,就等你回来补全‘三代’。”
他忽然笑起来,笑声像水泡破裂,嘴角溢出的不是血,而是湿纸钱的霉味,“你以为当年纸人抬的是你娘?
错了,抬的是你——你娘把自己变成了鞋,替你做了替身。”
陆隐樵的太阳穴一阵刺痛,记忆突然浮现:二十年前那个端午,母亲在河埠头淘米时,他曾看见她蹲下身,对着水面系鞋带,露出的脚踝上缠着三道红绳,和王老西船桨上的一模一样。
原来那不是避邪的绳,而是镇魂的符,母亲早知道自己要被拖进河底,却把生的机会留给了他。
神龛里的土地公像突然发出“咔嗒”声,缺了的胳膊竟自己动了,掌心的碎玉“当啷”落地,滚到陆隐樵脚边时裂成两半,露出里面刻着的字:“无门祠堂开,三代断子来”。
这是陆家的血咒,父亲临终前咳着血说过,陆家每三代必出一个被河神选中的人,而他,正是第三代。
芦苇荡深处传来“咚咚”的鼓声,像是有人在水下敲棺材。
陆隐樵望向深潭,看见三盏河灯正在水面转圈,每转一圈就靠近岸边三分,灯里的纸人开始鼓掌,双手拍打的声音混着水声,像极了母亲当年淘米时搓洗的节奏。
月白长衫的人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指尖轻轻点在他左额的红痣上:“该去无门祠堂了。”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像母亲哄孩子入睡,“你看,潭水在退,那是河神在让路。”
陆隐樵低头,看见脚边的泥地里浮出一串脚印,没有鞋跟,只有五个细长的脚趾印,正是昨夜水鬼留下的。
脚印一首延伸到神龛前,在土地公像前拐了个弯,指向西北方的乱葬岗——那里竖着七座无碑的坟,父亲说过,那是黄泉圩最早的“鞋冢”,埋着被水鬼借走鞋的人。
鼓声突然停了。
潭面上的河灯同时熄灭,黑暗中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像是有无数纸人在芦苇丛里穿行。
陆隐樵握紧照骨镜,镜中突然映出自己的倒影,左额红痣正在渗血,血珠滴在镜面上,竟汇成“鞋”字的形状。
“他们来了。”
月白长衫的人轻笑,抬手一指。
乱葬岗方向腾起大片纸钱,月光下白得刺眼,纸钱中间隐约可见顶青呢小轿,西个纸人轿夫抬着轿子,轿帘上绣着的并蒂莲正在滴水,每滴水里都映着陆隐樵的脸。
土地庙的神台突然崩塌,露出下面的地洞。
洞里飘出股腐水味,混着纸钱的硫磺香,洞口石壁上刻着半幅画:无门祠堂前,三双鞋整齐地摆在台阶上,最中间那双鞋口大张,像是要吞下所有靠近的人。
更夫的梆子声再次响起,这次是从地洞里传来的。
陆隐樵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混着梆子节奏,越来越快,首到看见轿子停在土地庙前,轿帘“刷”地掀开——里面坐着的不是纸人,而是个穿月白长衫的女人,左额一点红痣,正是他记忆中母亲的模样。
“阿樵……”女人开口,声音像浸了二十年的河水,“来换娘的鞋……”陆隐樵的膝盖一软,差点跪倒。
照骨镜“当啷”落地,镜面朝上,映出天空中飘着的纸钱,不知何时竟排成了“无门”二字,而地洞深处,传来无数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踩着他的生辰八字,从河底的淤泥里,一步步爬向阳间。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