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黄泥一样的眼屎,粘在他的眼皮上,如同大山一样的厚重。
他双眼通红,脸色憔悴,肤色苍白。
那是连续熬夜的结果。
一个晚上就眯两三个小时,连续几个月都是如此,就算是钢铁打造的机器人也要倒下。
但白展飞不得不继续努力,不继续工作。
时间。
现在对于他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时间就是生命。
他要抓住一切点滴时间,完成磐石计划。
意义十分重大。
白展飞伸了懒腰,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宽敞的卧室。
窗外鸟语花香,葱婷碧绿。
在卧室里,只有白展飞一个人。
妻子雨露己经上班。
她是医生,在镇上的好得来诊所上班。
女儿白小小当然不会睡在他们的卧室里,属于她的空间就在他们卧室的隔壁。
当然,这个时候白小小也不会在家。
她应该己经在学校了。
机器人豆豆会在早上7点半的时候,开着车送到五公里外的学校。
其实白小小可以在家里学习,机器人豆豆可以充当家庭教师,而且一定是个很称职的家庭教师。
但白展飞想的是人类就是群居动物,如果没有交际,没有社会关系,人的精神一定会出现问题,而学校就是培养、塑造社交能力的最好场所。
那么,这个时候在家里的,除了他之外,还会有谁?
白展飞猛然想起,冲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捧起冷水,洗了一把脸,胡乱抓起边上的毛巾擦了擦水,又迅速走出卫生间。
打开房门,一股带着腥味的空气迎面而来。
海的味道。
展现在白展飞眼前的,却不是大海,而是一片热闹的农家园地。
园地里种着各种各样的农作物,辣椒、茄子、土豆、西红柿等,长势喜人,硕果累累。
园地外围着一圈的篱笆墙,墙外则是一片茂盛的罗汉树和樟树。
白展飞的卧室在二楼,所以能清晰地看到自家园地,当然也能清晰地看到园地的一个劳作的身影。
那是一个老人。
老人身披一件墨绿色的劳作衣服,头上戴着一顶草帽,***着一双沾满泥巴的脚,正抡着一把比人还要高的锄头,奋力锄草松土。
老人的脚下,躺着一条长长的刚完成翻作的泥垄。
看来,他己经劳作很长时间了。
白展飞快速跑下楼梯,冲向园地。
“你怎么在外面呢?”
白展飞急切地质问。
“你是?”
老人满脸大汗,瞪大双眼,一脸迷茫地问道。
老人好像不认识他。
白展飞无奈地摇了摇头。
“把锄头给我。”
白展飞顺手去夺老人手中的锄头。
“这是我的。”
老人一把抓紧了锄头,往自己怀里拉了拉。
那是一把木头柄都快要被磨出浆的老物件。
锄头是从老家带过来的,历史足够悠远,远到可以跟白展飞的年龄一样悠长。
那也是老人心心念念的东西。
老人固执,白展飞只能松手。
“天色要晚了,我们回家了。”
可是,天色晚了吗?
雨露刚去上班,他刚起床,白小小刚去学校上学。
一切都还很早。
“天黑了?”
老人看了一眼天边,疑惑地问道。
今天是多云,云层厚得就像挂在高空的一块幕布,阴沉而又压抑。
“马上要天黑了。”
白展飞伸手去搀扶老人。
老人用力甩脱了白展飞的手,愤怒地喊道:“你在骗我。”
“我没骗你。”
白展飞柔声劝道:“你看太阳没了,是不是就要快天黑了?
天黑了,我们就要睡觉休息。”
“真的是这样吗?”
老人再次抬头,看了看天色。
“真的。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你平常教我们的。”
白展飞再次伸手去搀扶老人。
他顺利从老人的手里拿到了锄头,顺利搀扶好老人,正打算回家。
可一转头,老人再次甩掉白展飞的手,又重新夺回了锄头。
“你在说谎。”
老人声色俱厉。
“我说谎了吗?”
白展飞摆了摆手。
他当然在说谎,只不过是善意的谎言。
他希望白老爷子不要那么操劳,安安心心地在家里休息,不要再艰辛地劳作。
没有多少时间了。
“你看。”
老人指着地上刚刚翻过的地。
泥土的芬芳夹带着空气的清新,还有青草的味道,确实沁人心脾。
“我只翻了这一小块地,所以我刚出门,刚开始锄地。”
老人的脸上现出了一丝微笑。
那种揭穿别人谎言、证实自己判断正确的那种得意的微笑。
“嗯,你说得太对了。”
白展飞脸上也堆上笑容,“你简首就是福尔摩斯神探。”
“福尔摩斯是什么?”
“一个美国人的名字,世界著名的侦探。”
“不懂。”
老人笑道,“但麻烦下次如果把我比喻成神探的时候,就说我是狄仁杰转世好了。
我不喜欢外国人的名字。”
“嗯,明白。”
白展飞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下回我注意。
但我想说的是,狄神探,你出来己经很久了,你不仅锄了地,还摘了黄瓜和茄子,给园地浇了水。”
“我做了这么多事吗?”
老人疑惑地看着园地。
“不信,你可以回家看看。”
白展飞毫不犹豫地回答。
家里的冰箱,有的是黄瓜和茄子,不过不是今天的。
当然了,这一点关系也没有。
反正老人只认得黄瓜和茄子,至于新不新鲜,老人己经辨别不了。
“哦,那就好。
我们回家。”
老人满心欢喜,拎起锄头,掉头就走。
可没走两步,他又突然转头,一脸纳闷:“那我家在哪?”
白展飞指了指,“就在那。”
“哦,”老人恍然,转头又回头,“我家在哪?”
白展飞再次指了指,耐心回答,“就在那。”
老人转头,还没迈开腿,冷不丁又回头,“可你是谁?”
我是谁?
你是谁?
白展飞心中一阵酸楚。
我是你儿子,你是我老爹啊。
白展飞看着眼前这位满头白发,满脸沟壑,佝偻着背,弯着腰,嘴角还时不时淌着一滩口水的老人,不禁感慨万千。
在白展飞的记忆里,白老爷子始终是精神焕发、声若洪钟的年轻人。
白老爷子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一生只跟土地打交道。
他清晰地记得白老爷子在年轻的时候是如何挥汗如雨在庄稼地锄草种地,插果苗、接芽枝,教他如何分辨野草和禾苗、水稻和小麦,熟悉各种劳作技巧,清晰地记得上桌吃饭不准大声说话、见到长辈得微笑问候的做人做事之道,当然也清晰地记得给他交学费时用布满老茧的手小心翼翼掏出一张张发黄发皱的纸钱。
当然,白展飞对父亲的感情,也是发自心底的感谢和感恩。
养育之恩,做人之德,明事之理。
他希望老父亲能长命百岁,一家人能健康快乐地生活,颐养天年。
但现在白老爷子居然不认识白展飞了,不认识他自己亲爱的儿子了。
白老爷子的身体状况实在算不上好。
阿尔茨海默综合症。
俗称老年痴呆症。
白老爷子的大脑海马体出现严重的萎缩,更加糟糕的是,白老爷子的右脑还长了一个瘤。
神经胶质瘤,己经长到了非摘不可的地步,逐渐压迫着控制呼吸系统的神经组织,但老人的身体又无法支撑做医学手术。
身为生物学家兼人工智能专家的白展飞知道,如果想留住老父亲,让老父亲健康快乐地活下去,他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