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他心智不全
草丛里，咀嚼着植物根茎的蟋蟀骇于骤然惊起的巨大动静，飞速弹跳离开。
制造这些动静的罪魁祸首——徐沧沧，并未理解这些小昆虫的心情，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她背上几乎没顶的俨如小屋的干树枝。
徐沧沧，乡村孤儿，今年十三岁，得益于己逝父母的异常优良基因，个头高达一米六五，力气堪比成年男子，这为她独立自主生活奠定了坚实基础。
此刻，徐沧沧小心翼翼沿着陡峭不平的林间小道下来，刚扯起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就听见不远处含糊的争吵声。
她一向不爱多管闲事，悲惨的身世给了她不必同情他人、乐于助人的权利。
然而，仿佛受到命运暗中的指引，她竟神使鬼差卸下了柴火，循着声音寻过去。
“你们不可以欺负它，它这么可爱，这么小，它的腿还受伤了，好疼，好可怜。
你们、你们欺负它就不是好孩子了！”
这段话出自一个被围堵的男孩之口。
男孩十岁左右，五官精致，双眼皮大眼睛，鼻子高挺，嘴巴红红的。
与徐沧沧因经常太阳底下劳作晒得黢黑的皮肤不同，男孩通身白得发亮，大概是在逼仄炎热的林间呆久了，他头发湿漉漉的，白净皮肤泛粉，活脱脱一个草莓味的雪媚娘。
男孩穿着胸口绣有卡通人物的白T恤与条纹背带裤，脚上是一双白色的板鞋，简单却莫名贵气的打扮，因他抱着脏兮兮的小狗且跌坐在杂乱的草丛里也丝毫不失色。
徐沧沧看呆了一瞬，随即心里暗道不妙。
围堵男孩的是以村长孙子为首的几个半大小子，一贯无法无天，这会听到男孩的“谴责”怎会罢休？
果不其然，村长孙子重重哼了一声，上前要抢男孩手里的小狗，“你这个傻子，懂什么好孩子坏孩子！
这是我家母狗生的，我想怎么玩它不用你管，快把它给我，你要是敢告状，我就打你！”
“我才不是傻子！
它受伤了，你不能再玩了！”
男孩死死护着嗷嗷叫的小狗，***的手背被抠出两道伤痕也不肯妥协。
徐沧沧见村长孙子恼得要抬腿踹向男孩，连忙出声：“住手！”
声音大得把在场的人都震住了。
村长孙子愣了两秒，怒火转移到徐沧沧身上，“乱喊乱叫什么？
关你什么事？”
徐沧沧声音平静，“你再这样，我就把你偷狗虐狗的事告诉你爷爷。”
村长养着一条狼狗，狼狗除了村长谁都不亲，包括村长孙子，前段时间狼狗产了一窝狗崽，想必是村长孙子记恨狼狗以前吓唬过他，偷了只小狗崽出来虐玩。
“你——”村长孙子气结，却无可奈何。
一是真怕爷爷，二是若和徐沧沧开战，他们全部人加起来都占不了上风。
“徐沧沧你给我等着，下次我让我妈不给你钱！”
村长孙子撂下这句狠话，就带着小弟们离去。
徐沧沧并不畏惧，他说的钱是指国家分发给孤儿的补助金，村长恪尽职守，绝对不允许溺爱孙子的儿媳因个人恩怨私吞了属于她的钱。
只不过，村长儿媳或多或少会给她添些小麻烦。
徐沧沧深深看了眼男孩，转身走向自己的柴火堆。
“姐姐。”
男孩清亮的声音响起。
“汪汪——”小狗跟着叫唤。
徐沧沧立即回头。
男孩被徐沧沧解救，明白她是个好人，大眼睛里沁着雾水，“姐姐，我疼，我起不来，你能不能帮帮我？”
徐沧沧双手不着痕迹地在裤腿上擦了擦，踩着低矮的野花野草，走到男孩身边，缓缓朝他伸出手。
男孩的手掌几乎没有茧子，柔软得像一团棉花。
徐沧沧感觉很奇怪，待男孩站稳后，不动声色缩回手，“你哪，哪里疼？”
徐沧沧的关心使得男孩不再坚强，男孩吸了吸鼻子，哽咽道：“手背疼，腰疼。”
徐沧沧垂眸。
“姐姐？”
徐沧沧：“你先把小狗放下吧，它伤着腿跑不远，现在也没人会伤害它。”
徐郎星不舍，但听话地放下小狗。
徐沧沧摘下挂在脖间的大水壶，倒水给徐郎星洗手，然后环视西周，扒拉出几片表面长着绒毛的叶子揉捏成一团，敷上男孩的手背的伤，解释道：“这是能治外伤的草药，之前我不小心割伤了手也是用这个敷好的。”
“哇。”
男孩半张着嘴，“姐姐好厉害。”
徐沧沧有些不自在，吞吐道：“我，帮你看看你的腰？”
男孩二话不说，用没受伤的手撩起衣服，“姐姐，我疼！”
徐沧沧看到男孩后腰处紫了一块，极其扎眼，闷声道：“只能回去擦药酒了，希望没伤着骨头。”
“回去？”
男孩眨了眨眼，思维跨度跳跃，“对！
要回去，爸爸妈妈会担心星星！”
说着，男孩抱起小狗，拉着徐沧沧就要走。
“你要回哪去？”
徐沧沧用了点力气，让男孩脚步停下。
“家，妈妈的家，我们的家。”
男孩答得理所当然。
徐沧沧却听得稀里糊涂，“你妈妈的家在哪？”
男孩鼻头微皱，“在，在……”徐沧沧见男孩困惑，心里怪异，引导道：“是在村子吗？”
“对，对！”
“你跟着你妈妈一块来的？”
“还有爸爸！”
“那你怎么跑进林子了？”
“爸爸妈妈让我和哥哥他们出来玩，出来走走。”
哥哥他们应该就是指以村长孙子为首的男孩子们。
“爸爸妈妈说不能走远……”男孩脸上的心虚肉眼可见，显然他也知道自己犯错了。
徐沧沧想起前日村长让人打扫她家附近那幢锁了多年的小楼房，心里有了些猜测，问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也许是因为此后每个夏日多呆在清凉的室内，所以徐沧沧对这一年燥热难忍的夏季印象尤其深刻。
后背溢出黏糊糊的新汗之际，徐沧沧听见男孩混在杂乱无章的知了声中清晰的回答。
“徐郎星，我叫徐郎星。”
——徐沧沧背上柴火，带着对她“力大无穷”本领惊羡不己的徐郎星刚出林子，迎面碰到了来寻人的一对陌生男女，以及一众家长和明显被揍过了的男生们。
“星星，星星！”
一个相貌与徐郎星有六七分相似的美妇奔过来抱住徐郎星，潸然泪下。
“妈妈，妈妈对不起，妈妈不哭。”
徐郎星笨拙地替美妇抹眼泪，自己的眼圈也红了。
“星星没有对不起妈妈，是妈妈的错。”
徐郎星啪嗒掉眼泪。
母子俩哭得稀里哗啦。
美妇旁边的男人拥住母子俩，冷峻的神情和缓了许多。
“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
村长对一家三口很是愧疚。
看向徐沧沧，他郑重道：“沧沧啊，谢谢你了。”
徐沧沧摇头：“没什么的，村长爷爷。”
徐沧沧见义勇为，毫无不意外收到了徐郎星父母真挚的答谢。
徐爸爸主动要帮徐沧沧背柴火，徐沧沧却不肯。
徐郎星希望徐沧沧能休息一会，“姐姐流了好多汗！
姐姐好累！”
徐妈也劝道：“你还是个孩子。”
徐沧沧还是坚持，“不用，谢谢叔叔阿姨。”
知情的村长和其余家长们纷纷向徐家三口解释，徐沧沧身体的特殊与她凡事自己动手的习惯。
徐爸爸与徐妈妈只好作罢，省得浪费时间僵持，反倒更累了徐沧沧。
严格意义上来说，徐郎星被“抛弃”在林间只是孩子间的打闹恶作剧，而其他孩子得到了相应的教训，徐爸爸与徐妈妈就算再气恼，也没法多计较——也有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原因。
村长为了表达歉意，作主把刚断奶的小狗崽送给了徐郎星，并承诺等他儿子晚上回家去给小狗崽看伤腿——他儿子是兽医。
徐郎星顿时眉开眼笑，引得徐沧沧又多看了一眼。
众人散去。
徐家三口以及小狗崽与徐沧沧同路。
徐妈妈抱着小狗，徐郎星则被徐爸爸背着，还揣了个大水壶，半歪着身子叽叽喳喳和徐沧沧说话，“我妈妈想这里的家了，我们就来了……我爸爸的名字是徐弗，我妈妈的是徐晓蓉……爸爸妈妈来自不同的地方，但不一样的地方居然有一样的姓，神奇吧，姐姐。”
“姐姐，我名字是徐郎星，意思就是，我是徐家的儿郎，我是天上的星星。”
说完，徐郎星扭头看爸爸妈妈，得到二人认可的目光后，他回头对徐沧沧咧开一个标准八齿的西瓜瓣般的笑容。
两颗发亮的黑眼珠子干净纯粹。
徐沧沧微不可见地踉跄了下，决定礼尚往来，哑声道：“嗯。
我名字里的沧沧是很遥远的意思。”
“哇，姐姐好厉害。”
沧沧和遥远完全不一样的两个字，竟然是同一个意思！
徐沧沧不觉得这有什么好惊叹的，在徐爸爸与徐妈妈温柔的注视中，她低下头，视线落在裤腿上沾到的鬼针草黑刺上，“不，不是我厉害。
是我爸妈请语文老师帮忙取的名字。”
“是姐姐的名字，姐姐就厉害。”
徐郎星一副理所当然的小模样。
徐沧沧收回视线，嗯了一声。
徐沧沧的家比徐郎星家近一些。
徐沧沧没想过让他们到自己简陋的家中坐一坐，但推拒不了他们感谢性质的邀请，于是拜托他们在路边等一会，她回家放下柴火就来。
徐郎星很是不舍地把大水壶还给徐沧沧，并嘱咐道：“姐姐你要快点回来哦。”
徐妈妈笑得温婉动人，“不急，慢些来也行，一急就容易出乱子。”
“是喔，那姐姐你慢些来吧。”
徐郎星鹦鹉学舌。
徐沧沧抿了抿嘴，“好，我慢些来。”
在一家三口的目送中，徐沧沧快步拐弯回到家。
徐沧沧卸下柴火，快速擦了擦身子并换了一套最干净的衣服。
准备出门前，她经过厨房，匆匆瞥了一眼。
未来得及整理的新柴火在厨房角落散落着，乱糟糟的。
一如徐沧沧此间复杂的心情。
而其中最为浓烈的是惋惜。
徐沧沧接触过很多十岁左右的男孩，诸如村长孙子他们，种种迹象表明，徐郎星真如村长孙子所提及的那样。
他心智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