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墨绿旗袍的女人正在往茶釜里撒朱砂,血红的颗粒沉入沸腾的水中,蒸腾的雾气里浮出一串算珠碰撞的脆响。
六张戏曲面具同时转向她,生角面具下的男人突然开口:“新人先听故事。”
他指尖一弹,半块黑驴蹄子“咚”地落在茶桌上,断面露出泛黄的纸片——是半张写着生辰八字的当票。
“今夜该说‘九幽当铺’了。”
旗袍女人摘下翡翠簪子,簪头的貔貅眼珠泛起幽光。
铜炉的火苗倏地变成青绿色,映得她袖口银线绣的往生咒像一条扭动的蛇。
“民国十二年霜降夜,湘西赶尸人接了一单阴货……”女人的声音裹着茶雾渗进初夏的太阳穴。
她袖中的录音笔突然发烫,耳机里传出诡异的算珠拨动声,与女人讲述的节奏完全重合。
茶室灯光忽明忽暗,初夏看见铜炉表面浮出画面:陈青梧的草鞋陷进泥里时,摄魂铃正好响到第三声。
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着前面十三具青白尸体额头的辰州符,黄纸上的朱砂咒文像干涸的血。
山风卷着腐叶擦过他的后颈,道袍下的冷汗己经浸透了三层粗麻里衣。
"落魂雨要来了。
"师父老周突然停下,铜铃在夜风里发出呜咽。
他斗笠下的刀疤脸转向西边天际,那里有团黑云正吞噬星光。
我数着尸队最后面那具檀木棺材上的水珠,它们正顺着雕花蟠龙纹往下爬,在棺底聚成暗红色的溪流。
这是民国十二年的霜降夜,本该在义庄背《赶尸十忌》的我,此刻却攥着引魂幡走在湘西密林。
三个时辰前,师父踹开我房门时带来的不只是山雨腥气,还有那口描金漆的阴沉木棺材。
窗棂上的辟邪铜镜在雷光中炸裂,碎片划破我手背时,老周腰间那个青铜算盘正在淌水——接"阴单"时才会出现的青黑色尸水。
"青娃子,穿上法衣。
"老周把沾着新鲜坟土的赶尸鞭扔在桌上。
我盯着棺材盖上七横八纵的镇魂钉,那些暗红锈迹分明是浸透棺木的血痂。
师父的蓑衣滴着水,在地面汇成个扭曲的卦象。
此刻我的道袍下摆己经湿透,背上的符纸包洇出水痕。
前面十三具行尸突然齐刷刷顿住,最末那口棺材发出指甲抓挠木板的声响。
老周猛地扯断三根墨斗线,血珠溅在我脸上时带着刺骨的寒意,山道拐角传来了唢呐声。
是送葬的调子,却透着股子邪性。
月光突然大亮,照见山路上两顶红轿——前面那顶轿帘上绣着百子千孙,金线却在月光下泛青;后面轿顶压着的镇魂幡无风自动,露出半截桃木剑的剑柄。
八个轿夫赤着脚,踩过的地方腾起青烟,***的脚踝上缠着浸血的红绳。
"背尸贴壁!
"老周的低吼混着铜铃急响。
我还没摸到山岩,送葬队伍己经拐过弯来。
打头的纸钱童子冲我们咧嘴一笑,腮红在月光下泛着尸斑似的青紫。
两顶红轿擦肩而过时,我闻到了新娘盖头下的腐臭味——像极了义庄停尸房里那些胀气的尸体。
最后一顶轿帘突然掀起,穿着凤冠霞帔的新娘首勾勾盯着我。
她脖颈上有圈紫痕,怀里抱着的灵牌刻着"陈门苏氏",未干的血迹正顺着"苏"字最后一笔往下滴。
我想闭眼己经来不及了,轿中红烛照亮她脚上的绣花鞋——左右各钉着七根棺材钉,鞋尖还缀着招魂铃。
"红白相撞,大罗金仙也难救..."老周的声音在发抖。
我这才发现送葬队伍走过的山道上,野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
最末那口棺材突然剧烈震动,十三具行尸齐刷刷转向红轿远去的方向,额头的辰州符无火自燃。
摄魂铃炸裂的瞬间,女尸手腕上的红绳应声而断。
老周甩出三张辰州符,黄纸却在半空自燃成绿火。
我摸到怀里的黑驴蹄子时,听见棺材盖滑落的声响——月光像银粉洒在女尸脸上,她穿着素白殓衣,心口插着的半截桃木剑正在渗出黑血。
"接住!
"老周抛来的墨斗砸中我肩膀。
女尸突然坐起,怀中跌出个青铜算盘。
那些泛着绿锈的算珠正在自行滑动,拼出个血淋淋的"九"字。
我想起师父说过,九是至阳之数,但眼下这具女尸分明散发着比寒潭还冷的阴气——她***的脚踝上,竟也有和轿夫如出一辙的血红绳结。
女尸的指甲突然暴长三寸,老周的赶尸鞭缠住她手腕时溅起火星。
我举着黑驴蹄子正要上前,却看见女尸空洞的眼窝里浮出两点幽绿。
山风卷起她褪色的衣带,露出腰间玉牌上"九幽"二字的篆刻,那玉色在月光下竟与青铜算盘浑然一体。
"青娃子,看天!
"老周的声音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惊恐。
北斗七星正在云层里扭曲成怪异的形状,第三颗天玑星的位置赫然悬着那顶消失的红轿。
女尸的喉咙发出咯咯声响,十三具行尸突然同时扑向山道,关节扭转的咔嗒声像是有人在拨动巨型算盘。
老周咬破舌尖喷出血雾,血珠却在空中凝成冰碴。
我怀中的黑驴蹄子突然裂开,露出里面暗藏的半张当票——泛黄的纸片上,"陈玄礼典当阳寿三十载"的字迹正在渗血。
女尸突然转头看向我,凤冠霞帔的新娘和素衣女尸的身影在月光下交错,她开裂的嘴唇翕动着,双重声音在我颅骨内轰鸣:"找到...当铺..."剧痛从眼底窜上脑髓,我捂住左眼跪倒在地。
指缝间渗出的血滴在地上,竟映出密密麻麻的鬼影——那些影子都拖着青铜锁链,锁链尽头消失在女尸脚边的阴影里。
老周拽着我后领往后拖时,我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女尸握住青铜算盘,算珠自行跳动着组成"亥时三刻"的字样,而山崖下的雾气中,隐约传来打算盘的噼啪声。
铜***彻底消失时,山道上只剩下我和昏迷的老周。
十三具行尸不知所踪,那口檀木棺材倒扣在崖边,棺内爪痕间残留着青黑色黏液。
我爬过去时,在棺材底板发现用血画成的八卦图——乾位缺了一角,正对着我流血的左眼。
摸到棺材里的青铜算盘时,月光突然暗了下来。
山风裹着纸钱贴在我背上,其中一张写着生辰八字的冥币粘在算盘上,那日期竟与我襁褓时戴的长命锁完全一致。
我僵在原地,听见背后传来布料摩擦声——是那种浸透尸水的绸缎特有的粘腻声响。
冷汗顺着脊梁滑进腰带时,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了我的肩膀。
女尸的声音混着山风灌进耳朵:"你的阳寿...不够付账..."我低头看见算盘上的血珠自动排列,显出"癸亥年七月初七"——那正是二十年前我被遗弃在乱葬岗的日子。
崖下突然传来铃铛脆响,十三具行尸在浓雾中若隐若现。
它们额头上贴着崭新的辰州符,朱砂画的却是"九幽当"三个篆字。
女尸的手掌按在我天灵盖的瞬间,怀中的当票突然燃烧起来,火光照见崖壁上密密麻麻的典当契约,最上方赫然写着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