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握紧王玄策所赠的狼毒纸帖,见门吏验过帖子后目光微变,方知那看似普通的请帖边缘竟印有三枚细如蚊足的朱雀纹——这是只有五品以上官员才知晓的密符。
“李公子请随我来。”
门吏态度骤然恭谨,引他穿过九曲回廊。
沿途廊柱上皆绘着《职贡图》,波斯使节献狮子、林邑国贡沉香的画面栩栩如生,却在转角处见一幅壁画被黄绫覆盖,露出的边角绘着吐蕃骑兵。
王玄策在西偏殿等候,案头摆着两杯酪浆,乳香混着胡椒味扑面而来。
“昨夜那吐蕃使团,果然有问题。”
他推过一卷文书,李逸见首页朱砂批注“松州急报”西字,字迹力透纸背。
“他们绕道松州,却在茶马古道劫了商队?”
李逸翻开文书,见上面记载着三十余具商队尸体,喉间皆有三寸见长的刀伤——正是吐蕃“断喉者”的手法。
王玄策颔首,忽然从袖中取出个油纸包,摊开后竟是半片风干的红杉草:“这是从为首使者靴底刮下的。
松州至长安,走官道需十五日,他们却用了二十日,你可知为何?”
李逸盯着那片草叶,忽觉眼熟:“剑南道的猎人常用红杉草包扎伤口,因其汁液可止血。
若途中有人受伤……”“正是。”
王玄策击掌,“昨夜鸿胪寺丞查他们的行李,发现三具空药箱,箱底残留的药粉正是红杉草与藏红花混合——此乃吐蕃军医用来治箭伤的秘方。”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喧哗。
两人赶到正堂时,却见昨日那吐蕃使者正指着鸿胪寺卿大骂,腰间金刀己出鞘三寸,寒光映得廊下积雪泛蓝。
“贵使这是何意?”
王玄策沉声道。
使者转身,狐裘上的雪粒簌簌而落:“大唐待客无礼!
我等奉赞普之命献佛骨,却被搜检行李,莫非当我吐蕃无人?”
李逸注意到他左手拇指缠着布条,指缝间露出的皮肤呈青紫色——那是长期接触藏香所致。
而吐蕃赞普素日最厌恶香料,唯有密使才会用藏香掩盖行踪。
“佛骨?”
王玄策挑眉,“既是佛骨,何不让本使一观?”
使者冷笑,从怀中取出个檀木盒。
李逸嗅觉灵敏,隔着三步便闻到盒中传来的腥味——绝非佛骨应有的沉香味。
盒盖掀开时,众人皆倒吸冷气:所谓“佛骨”竟是一根指骨,指节处还缠着腐坏的布条,指甲缝里嵌着暗红泥沙。
“这是……”鸿胪寺卿面色惨白。
“我吐蕃勇士的指骨!”
使者暴喝,“去年与唐军战于松州,被你们斩去手指,如今特来讨还公道!”
堂中哗然。
李逸却注意到使者袖口滑落的一角布料,上面绣着的不是吐蕃常见的牦牛纹,而是天竺的摩羯纹——那是戒日王军队的徽记。
他心中一动,忽然想起王玄策曾提及,吐蕃与天竺暗中勾结,企图阻断大唐西域商路。
“慢着。”
李逸踏前一步,“贵使说这是松州之战的遗物,可松州地处高寒,泥沙呈青黑色,而这指骨上的泥沙却是赤红色——分明是来自吐谷浑的红土。”
使者瞳孔骤缩,手按刀柄向前半步。
李逸却不退让,从袖中取出昨夜在酒肆捡到的藏香碎末:“再者,贵使身上的藏香产自尼婆罗,而非吐蕃本土。
赞普曾下禁令,非密使不得使用此香……”“你是什么人?”
使者厉声打断,金刀出鞘半尺。
王玄策横跨一步,用身体挡住李逸,手中折扇“啪”地展开,露出背面新绘的《吐蕃山川图》:“此乃本使幕僚,精通西域风物。
贵使若再纠缠,本使只好请金吾卫来评评理了。”
使者盯着那幅地图,忽然想起昨日在酒肆所见的青衫书生,咬牙切齿道:“大唐果然多诡计!”
说罢甩袖而去,靴底的红杉草碎屑落在青砖上,宛如点点血迹。
“好个‘吐谷浑红土’。”
王玄策望着使者背影,折扇轻敲掌心,“那指骨分明是天竺奴隶的,你却能一眼看出泥沙破绽。”
李逸苦笑:“剑南道多流民,曾见吐蕃人用奴隶冒充战士首级请功,那些奴隶死后被抛在吐谷浑荒原……”他声音渐低,想起幼时见过的累累白骨。
王玄策沉默片刻,从案头取过一份文牒,用朱砂笔在“李逸”二字上画了个圈:“鸿胪寺缺个掌客,专司西域使节文书。
你可愿做?”
“掌客?”
李逸一愣,那是从九品的官职,虽低却能接触到第一手情报。
“明日便来当值。”
王玄策将文牒推给他,“记住,吐蕃使团下榻的怀远坊,每三日会有胡商送‘羊奶’进去——你且查查,那羊乳皮囊里究竟装着什么。”
离开鸿胪寺时,雪己停了。
李逸摸着怀中的文牒,忽觉掌心发烫。
街角的梅树开了,一枝横斜在青石板路上,花瓣上的残雪恰似未干的墨痕。
他想起昨夜所赋的“寒梅映雪立檐头”,此刻方知,这长安的风雪,从来不是文人笔下的闲情,而是寒门士子踏向青云的阶梯。
路过西市时,忽闻胡商的驼队中有人低吟吐蕃民谣,歌词里反复唱着“摩羯出海,雪山崩塌”。
李逸驻足,见驼队所载的木箱上皆印着莲花梵文——与昨夜吐蕃使者的藏香盒如出一辙。
暮色渐起时,他回到租住的客栈,却见门缝里塞着半片狼毒纸,上面用朱砂画着朵六瓣莲花——正是沙门卫的标记。
李逸攥紧纸页,指缝间漏下的碎屑落在青衫上,宛如点点星火。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