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钢铁洪流里的失重感
广播里女播音员正在说:“庐山景区改造工程今天启动,要拆一批老房子……”仪表盘显示零下八度,他呼出的白气在玻璃上结了霜,后视镜里,路灯连成一条晃动的光带。
手机屏幕亮起,是妻子发来消息:“路上有冰,慢点开。”
钱浩哼了一声,回了个“嗯”。
刚才吵架时摔碎的茶杯还留在办公室地毯上,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去喝掉剩下的半瓶洋酒。
轮胎碾过结冰的路面,发出嘎吱声,钱浩踩油门提速,车子拐上高架桥的弯道。
这时广播突然发出刺耳的杂音,播音员的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工人……力量……”他伸手去调收音机,再抬头时,车灯照出一头横穿马路的黄牛,钱浩方向盘猛地往右打,轮胎在冰面打滑,车子撞断护栏冲下河堤。
下坠的时间被拉得很长,钱浩看见挡风玻璃映着的庐山轮廓突然扭曲,钢筋水泥像化了的蜡烛,变成毛竹搭的脚手架,安全气囊炸开,他闻到的不是化学味,而是晒谷场烧秸秆的焦香。
河水灌进鼻子,钱浩呛得咳嗽,羽绒服吸水后死沉死沉,可下一秒钟突然变得轻飘飘的,他胡乱抓挠,摸到的不是车门,而是一把湿稻草。
“浩仔!
醒醒!”
带着土话的声音刺进耳朵,睁眼看见个黑瘦女人,蓝布袄子洗得发白,头发用黑卡子别着。
墙刷着半截绿漆,挂着褪色的“五好家庭”奖状,芦花鸡在柴火堆旁踱步。
钱浩撑起身子,粗布床单扎得他胳膊发痒,搪瓷脸盆里结着冰碴,五斗柜上摆着印红双喜的暖壶。
“烧糊涂了?”
女人摸他额头,手掌糙得像砂纸,“你在牛棚背书晕过去,你爸抱你回来的。”
她端起掉漆的搪瓷缸,“喝口糖水,供销社新到的红糖。”
钱浩低头看自己,劳动布裤子膝盖打着补丁,回力鞋帮子开了胶,胸口空荡荡的,原本挂着的玉观音不见了。
外面大喇叭突然响起:“今晚七点放电影《少林寺》,票钱五分!”
背景音乐是轰隆隆的《咱们工人有力量》。
钱浩扑到窗前,木格子窗外飘着雪粒子,几个穿棉袄的孩子在抽陀螺。
土墙上刷着红标语:“时间就是金钱!”
远处电线杆上的大喇叭喷着白气。
“今天几号?”
他嗓子发紧。
“阳历一月二十五。”
女人往炭盆添煤球,“你爸托人弄了复习题,这回再考不上……”她压低声音,“镇农机站招工月底就停了。”
书桌上的台历画着长城,旁边堆着《数理化自学丛书》。
最上面那本写着“钱浩——高考倒计时151天”。
屋门吱呀一声,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扛着铁锹进来,胡子结着冰碴:“我和村长说好了,明天修水渠不用你去。”
他从怀里掏出油纸包,“县里捎的核桃酥,补脑。”
钱浩盯着这个男人,他记忆里的父亲总穿着西装打高尔夫,上周还在三亚晒得通红,可眼前人中山装口袋别着劳模奖章,袖口磨得发亮。
“我去茅房。”
钱浩逃出屋子,砖砌的厕所冒着白气,他狠掐大腿,疼得倒抽凉气。
砖墙上用粉笔画着歪扭的算式,最上面写着“考北大!”
旁边画了火箭,箭身上涂着“知识改变命运”。
牛棚里,老黄牛在嚼草料,瘸腿课桌上摊着卷边的《政治经济学》,书页夹着半截粉笔和凉透的烤红薯。
钱浩翻开书,扉页贴着从报纸剪的《1984年高考大纲》。
报纸边发黄,铅字印着“英语按30%算分”。
“找着了?”
父亲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递来军大衣,右手小指缺了半截——钱浩记得那个戴翡翠戒指的手。
“爸,你的手……”男人就着煤油灯摊开手掌,断指处像斧头砍过的树桩:“六七年修红旗渠,你刚满月。”
他喉结动了动,“钢索断了,我要慢半拍,砸的就是粮仓。”
墙上糊的旧报纸印着“农业学大寨”,断指的影子正好戳破标题,钱浩突然发现,这个满脸皱纹的男人才西十岁——比穿越前的自己还小五岁。
外头传来火车鸣笛,钱浩摸口袋,掏出半截铅笔和皱巴巴的粮票,上面印着“江西1983”和“伍市斤”。
天擦黑时,村广播开始报新闻:“我国发射首颗通信卫星……深圳建设速度破纪录……”钱浩蹲在井台边,水面映出张陌生的脸——单眼皮,下巴有青春痘,左眉角有道疤。
这不是他的脸,但好像又是。
井水冰得刺骨,钱浩想起坠河前最后一眼——挡风玻璃上,自己的脸和另一个模糊影子叠在一起。
堂屋里,15瓦灯泡昏黄,母亲在擀面条,案板咚咚响。
父亲往墙上钉新年挂历,画着扛锄头的农民。
母亲撩起围裙擦手:“鸡蛋羹在灶上,趁热吃。”
钱浩捧着豁口的粗瓷碗,热气蒙了眼,老挂钟咔嗒响,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1984年,高考真的只剩151天了。
外头小孩在跳皮筋,用土话唱:“小皮球,香蕉梨,马兰开花二十一……”钱浩走到门口,雪粒子落在石碾上。
三十五年后的庐山改造新闻,和现在房檐下的冰溜子,像两根铁丝突然搭在一起。
“浩仔!”
母亲在灶间喊,“端饭!”
灶火窜起来,照亮塑料窗纱上的破洞,1984年的月光漏进来,钱浩站在光斑里,成了多出来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