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饥饿年代的身份解密
“浩仔!
磨蹭啥呢?”
父亲的声音从水渠边传来,“水闸要检修了!”
钱浩抹了把嘴,舌尖尝到了铁锈味,昨晚那碗玉米糊里混着的糠壳,在他喉咙里划出了细小的伤口。
这让他想起2019年在米其林三星餐厅吃过的料理,那道号称“田园记忆”的玉米慕斯,入口即化的绵密口感与此刻喉间的灼痛形成荒诞的对比。
“人活着就是为了一口饭。”
父亲常说,“可吃饭的嘴太多,种粮的地太少。”
钱浩现在才明白这话里的意思。
晒谷场边的公告栏上,新贴的《霍元甲》海报被风吹得哗啦响,主演黄元申摆着架势,背景是拙劣的手绘山水画。
钱浩脱口而出:“这画质……要是高清修复版……”“啥版?”
扛着铁锹路过的王会计停下脚步,“浩子最近尽说怪话。”
“穷看戏,富读书。”
钱浩低头快步走开,想起村里老人的口头禅,“我这叫穷日子过出富毛病。”
布鞋踢起一阵尘土,他摸到裤兜里的红宝书,那张写着“3.21老槐树下”的纸条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大腿发麻。
水闸边的活计很简单——清理淤泥,加固木桩,钱浩握着铁锹,机械地把黑臭的泥浆铲到岸上,父亲和几个村民在下游处敲打加固桩,锤子的声音在峡谷里回荡。
“听说没?”
同组的李卫国压低声音,“张老师家闺女……”“咋了?”
“昨儿夜里饿晕在备课室。”
李卫国抹了把汗,“她娘把粮票全换复习资料了。”
说完啐了口唾沫,“读书读得饱,母猪都能上树。”
钱浩的锹顿在半空……他想起2019年办公室里的减肥狂潮,那些倒掉整盒便当的女同事。
此刻脚下的淤泥泛着沼气泡沫,某个瞬间他竟看见泡沫里映出写字楼咖啡机的轮廓。
“发啥呆?”
父亲突然出现在身后,“去把馊饭倒了,招苍蝇。”
钱浩走向渠边那桶发酸的剩饭,白色霉斑在玉米糊表面结成蛛网,几只绿头苍蝇轰地飞起。
他下意识摸向裤兜想找手机叫外卖,却只摸到半截铅笔,犹豫片刻,他拎起桶就要往渠里倒。
“作死啊!”
父亲箭步冲来,一巴掌扇得他耳朵嗡鸣,铁桶咣当落地,馊饭溅在两人裤腿上。
“这要喂猪的!”
父亲揪住他衣领,缺指的手在颤抖,“你当粮票是大风刮来的?
粮票就是命!”
钱浩舔到嘴角的血腥味,恍惚看见父亲瞳孔里映出两个自己——一个穿着沾满馊饭的蓝布工装,另一个西装革履站在洒水车刚过的柏油路上。
“爹,我错了。”
钱浩突然想起村里老人的话,“糟蹋粮食是要遭雷劈。”
午饭是在水闸边吃的,母亲送来的铝饭盒里,两个玉米面窝头夹着咸菜丝。
钱浩机械地咀嚼着,窝头粗糙的颗粒摩擦着喉咙的伤口,父亲蹲在三米外,沉默得像块石头。
“给。”
李卫国递来水壶,“你爸托我从县里带的。”
壶里是加了盐的凉开水,钱浩灌了一大口,发现壶底沉着几粒枸杞——这在1984年的农村堪称奢侈品。
“枸杞泡水,活到九十九。”
李卫国咧嘴笑了,露出烟熏的黄牙。
钱浩抬头时,看见父亲正把窝头掰成两半,大的那半悄悄放回饭盒。
“爹,我吃不完。”
钱浩走过去,把半个窝头塞回父亲手里。
“读书人费脑子。”
父亲闷声道,“多吃点,考出去。”
下午三点收工回家,钱浩借口温书躲进里屋,五斗柜上的台历停在3月21日,被老鼠啃过的边缘像锯齿,他翻开红宝书,那张纸条上的字迹似乎比昨天更清晰了些。
窗外,老槐树的影子己经爬到井台边,钱浩摸向眉角的疤,指尖触到一道凸起的痂,突然触发某种记忆——病床上有人也这样摸着他的眉骨,心电图的声音滴滴答答……“浩仔!”
母亲的声音打断了思绪,“帮妈舀瓢面!”
灶间里,母亲正在和面,粗陶缸里的面粉只盖住缸底,她兑水的动作小心翼翼。
“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
母亲念叨着,“过日子也是这样。”
钱浩注意到盐罐里插着半截蜡烛,烛芯发黑像是经常使用。
“高考复习用的。”
母亲顺着他的目光解释,“蜡油滴在习题上,你爸用刮胡刀片一点点刮……”她突然压低声音,“昨晚你说梦话,什么‘CT室’‘核磁共振’的……”面瓢从钱浩手里滑落,哐当一声砸在缸沿,母亲弯腰去捡,后颈露出道蜈蚣似的疤痕——位置与2019年他母亲做甲状腺手术的刀口完全一致。
“妈,你这疤……”“大跃进那年落下的。”
母亲首起腰,“人呐,活的就是个疤摞疤。”
黄昏的光线变得暧昧,钱浩走向老槐树,树皮皲裂的纹路像无数双眼睛,树干上刻着歪歪扭扭的“早”字。
他绕着树转了一圈,在背阴面发现个树洞,洞里有本包着油纸的笔记本。
钱浩刚抽出本子,远处突然传来自行车***,他慌忙把本子塞进怀里,转身看见邮递员在院门口喊:“钱浩!
挂号信!”
信是从县中学寄来的,落款是“复习班张老师”。
父亲用缺指的手郑重接过,转身时信封在夕阳下变得半透明——里面分明是张黑白照片的轮廓。
晚饭时父亲多喝了二两红薯酒,信封被压在搪瓷缸下。
“酒是粮***,越喝越年轻。”
父亲罕见地开了句玩笑,但眼神始终没离开那个信封。
钱浩数着米粒,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像敲鼓,煤油灯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糊墙报纸上,“植树造林”的标题被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我去茅房。”
钱浩终于忍不住起身,经过五斗柜时,他飞快地抽走了那封信。
茅房里,钱浩用牙齿撕开信封,里面果然是张黑白照片——县中学操场,几十个学生站成三排,他立刻认出前排中间那个戴眼镜的少年就是自己,或者说,是这个身体的原主,照片背面用蓝墨水写着:“1983届毕业留念,愿友谊长存”。
但真正让他血液结冰的是照片边缘那个模糊的身影,虽然只拍到侧脸,但那件条纹病号服,还有手腕上的住院手环,分明是2019年住院时的自己!
照片从指间滑落,飘进茅坑,钱浩想去捞,却撞翻了旁边的铜盆,水泼了一地,在月光下形成镜面,他低头看见水面倒映的脸——十七岁的少年,却有着三西十岁疲惫的眼睛,更可怕的是,当涟漪平复时,倒影突然变成了2019年病房的天花板,心电监护仪的导线垂下来……“浩仔?”
母亲的脚步声靠近。
钱浩一脚踏碎水洼,幻觉消失了,他抓起铜盆冲出去,险些撞上母亲。
“冒冒失失的!”
母亲皱眉,“你爸说让你看信……”“看完了。”
钱浩撒谎道,“就是张毕业照。”
“人这一辈子,能照几次相?”
母亲突然感慨,“相片比人活得长。”
那晚钱浩躲在被窝里翻看树洞里的笔记本,煤油灯的光透过棉被,把纸页照得昏黄,本子里密密麻麻记着数学公式,但在每页边缘都写着小字:“3.15:他们又在菜汤里掺观音土”“3.17:张老师晕倒在讲台上”“3.18:发现粮票编号有问题”最后一行日期是3月20日:“明天必须把照片藏好,他们己经开始怀疑了”。
字迹潦草得像手在发抖。
钱浩翻身摸向红宝书,发现那张纸条背面还有一行极小的字:“小心1984年的粮票”。
窗外传来老鼠啃东西的窸窣声,钱浩突然意识到,台历被啃掉的页码,恰好是从3月19日开始。
他轻手轻脚爬起来,发现五斗柜上的台历又少了新的一页——3月22日也不见了,撕痕整齐得像用刀割的。
钱浩的指尖刚碰到台历,突然一阵剧痛,他缩回手,看见食指冒出血珠。
与此同时,遥远的时空中,2019年病房里的心电监护仪发出尖锐警报,护士看见昏迷病人的食指无端渗出血珠……“十指连心啊。”
钱浩想起奶奶常说的话,“人身上没有白流的血。”
第二天清晨,钱浩被广播声惊醒:“村民们注意,今日凭票供应菜籽油……”他睁开眼,发现枕边落着几粒老鼠屎,而台历停在3月23日——整整两页凭空消失了。
灶间传来炒菜的声响,钱浩拖着发软的双腿走过去,看见母亲正在往锅里滴油。
那瓶贴着“凭票供应”标签的菜籽油,每次只倒出金黄的一线。
“妈,咱家粮票……”“嘘!”
母亲猛地转身,油瓶差点脱手,她紧张地看了眼窗外,从盐罐后面摸出个小布包,“你数数。”
钱浩展开布包,里面是五张皱巴巴的粮票,当他看清票面编号时,后颈的汗毛竖起——这些1984年发行的江西省粮票,编号前缀赫然是“2019”。
母亲夺回粮票时,补丁下的手指在发抖,“你爸说今天去粮站……”她突然噤声,因为他爸正扛着锄头走进院子,裤腿上沾着新鲜的泥浆。
吃早饭时,钱浩注意到父亲右手腕上有道新鲜的血痕——形状像极了被纸割伤的伤口。
而当他低头喝粥时,发现碗底沉着半片没烧尽的纸灰,隐约可见“3.22”的字样……“爹,你手咋了?”
“让日历纸划的。”
父亲闷头喝粥,“这年头,纸比刀快。”
钱浩的勺子顿在碗边,他突然明白,那些消失的日历页,或许正以某种方式在两个时空之间传递着伤痕,就像村里老人说的:“人欠的债,天记着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