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蜷在松木床上时,樟木箱的棱角还抵着后腰,此刻却发现自己滚到了床边,指尖无意识攥着藏被角——靛青色毪子上的雪山纹早己褪成浅灰,像被晨雾洇湿的测绘线。
火塘余烬泛着暗红,铜壶斜倚在三角石旁,壶嘴挂着的冰棱正往下滴水,“嗒”一声落在煨着的红景天根茎上。
顺山撑起身子,测绘仪皮套还挂在牦牛皮囊上,想起昨夜梦里她辫梢银铃在玛尼堆间晃出的碎光。
天窗的云母片滤进淡青色晨光,在牦牛皮墙上投下菱形光斑,像谁用酥油写了半阙藏文。
顺山听见门外传来辫绳扫过草甸的窸窣,混着牦牛颈间铜铃的轻响—— 他套上磨出毛边的藏袍,脚指头在胶鞋里冻得发僵,忽然看见窗台上的陶碗里多了块青稞饼,边缘整齐的牙印对着东方,像是特意留给他的。
饼子旁边搁着片狼毒花瓣,紫色纹路在晨光里泛着荧光,与卓玛辫绳上的银饰暗纹严丝合缝。
“醒了?”
三叔的烟锅从门帘后伸进来,铜烟嘴还冒着热气,“卓玛天不亮就去神山口了,说要教你认‘雪山的皱纹’。”
顺山接过递来的木碗,酥油茶比昨夜的烫,咸香里多了丝红景天的苦,像卓玛指尖按在他喉结上教“吉祥”时的温度。
帐篷外,经幡在晨风中哗啦作响,顺山看见玛尼堆上的牛头骨被露水打湿,泛着珍珠般的光。
三叔的烟锅敲在他后背,惊飞了停在门框雪莲花刺青上的蓝蜻蜓:“发什么呆?
神山口的玛尼堆又矮了两寸,”老人的声音混着晨雾,“当年卓玛阿爸就是在那儿,把半幅地图埋进了红景天根下。”
顺山望着远处被晨露洗亮的雪山,忽然明白卓玛辫梢的铜扣为何总指向北方——那里,藏着比测绘仪更滚烫的、属于雪山的秘密。
顺山蹲在河边洗青稞饼碎屑时,指腹碾过粗粝的石面,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羊皮袋砸在草地上的闷响。
卓玛的藏袍角扫过他蜷起的膝盖,她蹲下来时,腰间的银饰带刮过草叶,惊起两三只蓝翅蜻蜓。
他闻到她身上混着的酥油香与红景天的苦腥气,像把雪山融水泼进燃烧的牛粪堆,烫得人鼻尖发紧。
“红景天要挖三年生的。”
卓玛的声音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宁静的山林。
她的指尖缓缓划过叶片边缘那细密的绒毛,仿佛在触摸着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指甲盖泛着淡淡的靛青色,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透明。
她的目光落在叶片的纹路上,那错综复杂的线条,犹如阿妈织氆氇时打的结一般,细密而又规整。
她不禁想起阿妈在油灯下,专注地编织着氆氇的身影,那是她童年最温暖的记忆之一。
突然,卓玛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她的眼睛一亮,迅速捉住他的手腕,往叶片根部按去。
她的动作有些急切,似乎生怕错过什么重要的细节。
他的手腕被她紧紧握住,掌心的薄茧轻轻擦过他手腕的脉搏,带来一阵轻微的酥麻感。
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些,仿佛能感觉到那薄茧下的温度。
顺山的指尖顺着叶片的纹路,触到了泥土下那微凉的根茎。
他能感觉到根茎的坚韧和生命力,就像这片山林一样,默默地生长,不受外界的干扰。
而此时,卓玛的拇指正按在他跳得发慌的血管上,那轻微的压力,让他的心跳愈发剧烈。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按住翅膀的蝴蝶,想要挣脱却又无能为力。
她手背上的浅疤划过他的指缝,那道从拇指根蜿蜒到手腕的痕迹,在阳光下泛着粉白色的光。
顺山想起今早遇见扎西时,那人用套马杆戳穿旱獭的利落劲儿,血珠溅在草甸上的模样,竟与卓玛腕间的疤重叠成谜。
“次仁措姑姑用这根给马接骨。”
卓玛忽然松开手,指尖弹了弹他发烫的耳垂,“***阿哥的耳朵,比雪兔子的毛还软。”
当辫梢的天珠硌着他虎口的瞬间,顺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
那几缕藏青色的发丝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紧紧缠绕在他的指甲缝里,不肯松开。
它们带着阳光晒透的暖意,让顺山的手指微微发烫。
顺山触电般地缩回手,那几缕藏青色的发丝却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牢牢地嵌在了他的指甲缝里。
在夕阳的余晖下,这些发丝泛着金属般的光泽,熠熠生辉。
一旁的卓玛看到顺山的反应,笑得前仰后合,她的辫梢银饰也随着笑声碰撞出细碎的响声。
顺山这才注意到,卓玛的每根辫绳上都系着一个小巧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这些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一串移动的星子。
“害羞啦?”
卓玛用藏语嘟囔着,嘴角还挂着一抹促狭的笑。
她突然伸出手指,指向远处的一片紫色谷地,“看见那些花了吗?
那是狼毒花,碰了会让人看见心里的鬼哦。”
他忽然想起昨夜,帐篷外的月光把卓玛的影子拉得老长,她趴在帆布上,指尖隔着布料戳他肩胛骨:“‘水’是‘ཆུ’,不是‘曲’——***舌头太首,像冻硬的牦牛皮。”
说着突然掀开帐篷角,冷冽的夜风裹着她的笑灌进来:“伸出手。”
顺山掌心朝上,她便用酥油在他掌纹里画藏文,体温透过油脂渗进皮肤,痒得他蜷起手指,却把“ཆུ”这个音节烫在了掌心里。
此刻她的拇指正碾着他手腕内侧,那里还留着昨夜她画字时的酥油残痕。
“次仁措姑姑说,红景天要对着雪山喊名字才肯长。”
卓玛忽然抬头,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你用汉话喊喊看?”
顺山张口结舌,她却突然笑出声,辫梢天珠撞在他手腕骨上:“骗你的,要学藏语喊——”凑近时,他看见她耳后朱砂痣在阳光下碎成金粉,“‘གངས་རི་སྐད་བཤད་དགོས།’——意思是‘雪山在听’。”
溪水在石头间喧哗,顺山盯着她指尖的花瓣,突然发现那紫色纹路竟与她辫绳上的银饰暗纹相同。
昨夜让她教“请给我碗酥油茶”时,曾用指尖在他测绘本画下酥油茶壶,壶嘴蜿蜒成藏文的“你”——此刻她正用同样的弧度,在他掌心写着“蠢货”的藏语拼写,酥油香混着花瓣的苦,顺着掌纹渗进血脉。
“***阿哥的手,真的不会长茧吗?”
卓玛突然翻转他的手掌,指尖轻轻划过掌心那一层薄汗。
顺山像是被电击中一般,猛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但却被卓玛紧紧握住,仿佛生怕他会逃脱。
她的掌心有着厚厚的茧子,与顺山那光滑的手掌形成鲜明对比。
当她的掌心与顺山的手掌相触时,那坚硬的茧子硌着他的纹路,就像是在拓印某种古老而神秘的经文。
卓玛的拇指缓缓摩挲着顺山的掌根,轻声说道:“去年我教次仁家的小崽子认字,那小家伙可调皮了。”
她的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无奈,“他把‘马’说成‘狗’,我就用青稞饼敲了他的脑袋。”
说着,卓玛忽然松开了顺山的手。
顺山的掌心还残留着她的体温,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回味这种感觉,就看到卓玛从羊皮袋里摸出一片狼毒花瓣。
卓玛将那片狼毒花瓣递到顺山面前,微笑着说:“现在,我来教你一句骂人的话——‘མགོ་བརྒྱད་པོ’,意思是‘长着八个头的蠢货’。”
远远地,传来一阵清脆的套马杆抽打声,那声音划破了草原的宁静,仿佛是一种来自远方的召唤。
卓玛的手指猛地收紧,紧紧地抓住顺山的手掌,以至于在他的掌心掐出了一道月牙形的印子。
然而,仅仅是一瞬间,卓玛的脸上又重新绽放出笑容。
她轻轻地松开了顺山的手,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一朵鲜艳的狼毒花瓣塞进了他的衣兜里。
“记住了吗?”
卓玛的声音轻柔而婉转,就像草原上的微风一样,“骂人的时候,一定要盯着对方的眉心,就像盯着那些偷青稞的旱獭一样。”
顺山看着卓玛,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他注意到卓玛的指尖在微微颤抖,她的辫梢上的银铃也比平时响得更加急促,仿佛在诉说着什么不安的情绪。
昨夜,当卓玛教完顺山“新娘”这个词后,她突然转身跑开,撞得经幡哗啦啦地响成一片。
那一幕,就像此刻卓玛的表现一样,让顺山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和困惑。
就在这时,顺山的目光被远处的扎西吸引住了。
扎西站在马背上,手中挥舞着套马杆,那套马杆在风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显得格外矫健和威武。
顺山的目光顺着扎西的身体滑落,他注意到扎西的袖口绣着半朵雪莲花,那雪莲花的图案与卓玛手臂上的刺青一模一样,只是颜色更深,宛如用陈年的血渍绣成的一般。
“她是阿柔的女儿。”
扎西用生硬的汉语说道,同时,他的手指做出了一个驱赶的手势,似乎在示意顺山离开,“她不属于***。”
深夜,万籁俱寂,顺山在睡梦中突然被一阵沉闷的撞击声惊醒。
他猛地睁开眼睛,黑暗中只看到帐篷的帆布像被什么重物砸中一样,不停地颤抖着。
顺山心中一惊,连忙翻身坐起,摸索着打开手电筒,才发现帐篷的绳子不知何时己经断成了好几截,月光透过帐篷的破洞洒了进来,照亮了满地的青稞碎。
顺山心头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他顾不上穿上衣服,急忙爬出帐篷,想要查看一下周围的情况。
就在他刚踏出帐篷的瞬间,一阵轻微的咀嚼声从黑暗中传来。
顺山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他警惕地用手电筒照向声音的方向,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蹲在阴影里,正低着头咀嚼着什么。
顺山定睛一看,发现那个身影竟然是扎西。
扎西的嘴角沾着一些青稞碎,手里还紧紧攥着半根断绳,而那根断绳的另一头,竟然缠着几缕藏青色的发丝,那分明就是卓玛辫梢上的头发!
顺山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划过那根断绳,突然,他感觉到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硬物。
他好奇地将手电筒凑近,借着微弱的月光,他惊讶地发现绳结里竟然藏着一片狼毒花的花瓣。
那片花瓣呈现出深紫色,上面的纹路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荧光,宛如一滴落在雪地上的毒液,散发着诡异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