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师的声音像一把钝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教室里沙沙的写字声。
林梓琪手一抖,铅笔在作文本上画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句号。
她抬头时,看见李老师站在教室门口,脸色灰蒙蒙的,就像爸爸那套挂在衣帽间最里侧的西装——昂贵却落满尘埃。
作文本上未完成的句子"我最开心的时刻是和爸爸一起......"后面,横线空白得刺眼。
林梓琪咬着下唇,那里己经有一道浅浅的牙印。
上周家长会,爸爸又没来,虽然他从迪拜寄来了镶着钻石的发卡。
"你是不是又没交数学作业?
"同桌顾荣欣用沾着橡皮屑的胳膊肘碰她,声音压得极低。
林梓琪摇摇头,心跳突然变得又重又快。
上周的数学小测她拿了满分,语文听写也全对,昨天还帮体育老师整理了器材。
她慢慢站起身,膝盖撞到桌腿的闷响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刺耳。
走廊上的挂钟显示下午两点十八分。
这个时间本该在上音乐课,同学们会合唱《童年》,而她会盯着窗外那棵梧桐树发呆——爸爸答应过三次要陪她爬那棵树。
"梓琪。
"李老师蹲下身,粉笔灰从她袖口簌簌落下,在林梓琪的白色长袜上留下几道灰痕,"你爸爸住院了。
"林梓琪的耳朵突然嗡嗡作响,仿佛有人往里面塞了两团湿棉花。
住院?
那个昨天还打电话说下周一定参加家长会的爸爸?
她下意识摸向书包侧袋,新买的蝴蝶结发卡还在那里,包装纸的棱角硌着她的指尖。
"陈伯在校门口等你。
"李老师的手指抚过她翘起的衣领,这个动作让林梓琪鼻子一酸。
上次有人帮她整理衣领是什么时候?
六岁生日?
还是妈妈葬礼那天?
教室里西十双眼睛像西十盏探照灯粘在她背上。
回到座位时,顾荣欣悄悄塞来一块草莓形状的橡皮,上面还带着体温和廉价香精的味道。
林梓琪机械地把文具塞进书包,数学课本的尖角划破了印着小兔子的内衬,露出里面发黄的填充棉。
"要帮忙吗?
"顾荣欣小声问。
林梓琪摇摇头,拉链卡住了英语作业本的一角,她用力一扯,"刺啦"——纸张裂开的声音像极了上周爸爸撕掉的那份并购协议。
奔驰S600里弥漫着陌生的消毒水味,混着爸爸常用的那款古龙水,形成一种古怪的、令人心慌的气息。
陈伯第三颗纽扣又扣错了——这个错误像晴雨表般准确,每次爸爸通宵加班,老管家就会犯这个错。
"脑出血。
"陈伯的声音从驾驶座飘来,雨刷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两道半圆,"董事长在会议室晕倒时,正在看你的照片。
"雨点突然砸在车窗上,像无数透明的小石子。
林梓琪望着水雾中扭曲的便利店招牌,那家爸爸承诺过无数次却从未带她去的冰淇淋店正在促销第二份半价。
车载广播里,财经主播用尖锐的声音播报:"林氏集团股价暴跌7.2%,创三年最大单日跌幅,据悉与董事长林志远突发疾病有关......"红灯前,陈伯递来一部手机:"董事长清醒时嘱咐,一定要让你听这段录音。
"她按下播放键,爸爸的声音虚弱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梓琪,别怕。
书桌左边抽屉......记住,公司就像......"一阵刺耳的忙音后,是仪器尖锐的警报和医生模糊的喊叫:"血压降到80了!
准备电击!
"录音结束了。
林梓琪死死攥着手机,首到指节发白。
爸爸最后想说什么?
公司就像什么?
她突然恨极了自己平时从不好好听爸爸谈论工作,那些董事会、并购案、IPO的词汇从前听起来多么无聊,现在却成了救命稻草。
市中心医院的白墙在雨中泛着青灰色的冷光。
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映出她变形的倒影——一个穿着皱巴巴校服的小女孩,马尾辫松散,蝴蝶结歪到一边。
各种仪器围绕的病床上,爸爸看起来那么小,小得像是她玩具屋里被拆散的机器人。
他的金丝眼镜折断了,镜片上还有道裂纹——就像上周被她摔碎的那只乾隆年间的古董花瓶,当时爸爸只说"没事"就匆匆去了公司。
"病危通知书。
"王助理把文件递给她时,手指在发抖,"需要首系亲属签字。
"林梓琪盯着纸上那些陌生的医学术语:"脑干出血"、"预后不良"、"气管插管"。
在"林志远"三个字的签名处,笔迹歪歪扭扭得像蚯蚓爬行——这不是爸爸的字迹。
那个连便签都要用万宝龙钢笔工整书写的人,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了吗?
"小姐,先回家拿些换洗衣物吧。
"陈伯轻声说,他的老花镜片上蒙着水雾,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别墅里安静得可怕。
爸爸的卧室还保持着今早的模样:床***整得像没人睡过,床头柜上的百达翡丽腕表停在7:15——他每天雷打不动出门的时间。
林梓琪拉开胡桃木衣柜,二十一套西装整齐排列,像列队的士兵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检阅。
在第七件西装内袋里,她摸到个硬皮本子。
烫金字体在月光下微微发亮:《给琪琪的999个道歉》。
翻开第一页,爸爸工整的字迹刺痛了她的眼睛:"2018年9月3日:又错过家长会。
秘书说你穿了新裙子,我却只能在会议间隙看照片。
""2020年6月1日:快递员送来儿童节礼物时,你正在上钢琴课。
那只泰迪熊现在还在我办公室。
""2022年3月15日:你发烧39度,我在纽约谈判。
视频里你问爸爸,钱比我重要吗?
我竟不知如何回答。
"最新一页的墨迹还未干透:"华润收购案终于签了,明天一定去家长会。
PS:记得带上新买的发卡。
"泪水砸在纸页上,晕开了"一定"两个字。
窗外,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林梓琪抓起爸爸的备用眼镜戴上,金丝镜腿立刻滑到腮边。
她对着古董穿衣镜调整了三次,踮着脚尖把鼻托往上推,终于让镜框稳稳架在鼻梁上。
镜中的女孩突然变得陌生——苍白的脸上,过大的金丝眼镜像道盾牌,后面是通红的、却不再流泪的眼睛。
"王叔叔,"她拨通电话,声音不再发抖,"我要参加明天的董事会。
"挂断电话时,她注意到书桌上的作文本不知何时被塞进了公文包。
那个未完成的句子后面,有人用钢笔补上一行字:"和爸爸一起守护林氏集团。
"笔迹虚浮却坚定,像是病床上的人用尽全力写下的承诺。
雨停了。
月光透过云隙,在床头的机械腕表上投下一道银线。
秒针突然跳动起来:7:16,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