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爸又蹲在海鲜市场门口数螃蟹了,说要给你妈熬蟹粥。
"王姨压低声音,"可那螃蟹早死透了,鳃里都是黑斑......"手机贴着耳朵发烫。
我盯着公司未完成的报表,咖啡杯沿凝着第N圈褐色的渍。
父亲确诊阿尔茨海默病的诊断书就压在键盘下,像片枯叶,边角卷着医生那句"中期偏重"。
收拾行李时,我特意挑了件黑色T恤。
母亲葬礼那天我穿的就是这件,袖口还沾着当时溅上的香烛灰。
父亲总说我穿黑像棵移动的铁树,"你妈最爱看你穿蓝裙子,海边长大的姑娘就该是天空的颜色"。
老房子比记忆里矮了半截。
推开门那瞬,咸腥的海风裹着霉味扑过来,墙角的爬山虎在暮色里摇晃,像无数条僵死的绿蛇。
父亲坐在藤椅上削苹果,银色果皮蜷曲着坠地,他手背的老年斑比上周又多出三块。
"小芮来啦?"他笑出满口松动的假牙,"今天穿蓝裙子真好看。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黑T恤,喉头发紧。
茶几上摆着个牛皮本,封皮被摩挲得发亮。
父亲见我盯着,突然像护崽的猫似的把本子往身后藏:"还没写完,不能看。
"凌晨三点五十八分,木地板传来吱呀声。
我轻手轻脚推开房门,父亲正蹲在衣柜前翻找。
月光切过他佝偻的脊背,在墙上投出畸零的影。
那本牛皮日记安静地躺在羊毛衫堆里,被他慌乱中碰落的相框砸出"咚"的一声。
"爸......"他浑身一颤,转身时手里攥着张泛黄车票。
我瞥见日期是1993年6月17日,终点站被墨水晕染成蓝黑色,像团溃烂的淤青。
"这票过期啦。
"他声音发飘,指腹反复摩挲着被晕染的部分,"那天雨太大,海浪声和刹车声......"话音突然断裂。
父亲把车票塞进裤兜,动作快得像藏起一块烫手的炭。
我注意到他睡衣领口翻出一角纱布,是上周走失时在礁石上磕的,护士说他当时正往海里扔空药盒,喊着"把谎话还给大海"。
晨光初现时,父亲准时在四点整睁眼。
我假装去厨房热牛奶,透过门缝看他颤巍巍翻开日记本。
钢笔尖戳破纸页的瞬间,他突然对着空气说:"小芮今天穿蓝裙子来的,和她妈妈一样。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黑色T恤袖口沾着昨夜削苹果时溅的汁水,在晨曦里泛着褐色的泪痕。
2父亲开始把晨昏线缝进记忆的裂缝里。
周三下午三点,他盯着我泡茶的手突然怔住:"阿芸,医生说再做三次复健就能站起来了。
"茶水溢出杯沿时,我才惊觉自己下意识接了句"好"。
母亲的小名像枚生锈的图钉,扎进我喉咙。
趁他午睡,我撬开了书房的锁。
抽屉里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七本《海鸥乔纳森》,书脊上的借阅章显示1993年7月15日之后,这些书每隔三天就会被借阅一次。
最底层的牛皮本卷着毛边,翻开第七页,钢笔洇开的墨迹在"雨太大了,刹车声像海浪"这句话上叠了五层。
日记本第三十二页突然出现陌生名字:"沈青说今天有台风,让我别出海......"后半句被横贯纸页的墨线划穿,力道之猛几乎撕裂纸张。
我对着台灯举起这页,透光处隐约可见被覆盖的字迹:"......但我必须去接她"。
"你在偷看什么?"父亲的声音像块烂抹布砸在后颈。
转身时他正扶着门框,睡衣下摆滴着水,左手还攥着那张泛黄车票。
窗外暴雨骤降,海风裹挟着咸腥味撞向玻璃,雨滴的轨迹与他手背蜿蜒的静脉惊人相似。
"爸,沈青是谁?"他瞳孔猛地收缩,车票从指间滑落。
弯腰去捡时,我瞥见他后颈新结的痂——是昨天在礁石边摔倒留下的。
等他直起身,嘴角已经挂上那种令人心慌的微笑:"小芮今天穿蓝裙子真好看。
"夜雨敲打窗棂如密集鼓点。
父亲在客厅来回踱步,突然驻足盯着墙上的全家福:"阿芸你看,小芮和你一样爱穿蓝裙子。
"照片里母亲坐在轮椅上,父亲的手按着她萎缩的膝盖,而七岁的我抱着褪色的蓝气球,站在阴影里。
凌晨两点,我被钢笔划纸的沙沙声惊醒。
父亲伏在餐桌前,牛皮本摊开在被揉皱的那页。
他正在"沈青"二字上反复描画,墨水浸透纸背,在桌面上洇出诡异的黑色花朵。
我伸手想按住他颤抖的手腕,他却突然抓住我的手指,抵在我掌心:"那天的雨也是这样大......"3梅雨季的潮气在书柜缝隙里结成蛛网。
我踮脚取《海鸥乔纳森》时,那抹红色像道新鲜伤口刺进视线——折叠伞蜷缩在《船舶维修手册》后面,伞柄刻着"SQ 1993.6.17",SQ两个字母被刮花了半边,像不愿示人的疤痕。
父亲抢伞的样子让人心惊。
他枯枝般的手指抠进伞骨,指节泛白如濒死的鱼肚:"蓝的,那天是蓝伞!"伞面"砰"地弹开,暗红伞布在暮色里舒展,边缘泛着经年累月的焦黄。
三十年光阴把鲜红熬成凝固的血色,却浇不灭他眼里的恐惧。
"沈青是谁?"我攥住他颤抖的手腕,闻到雨水浸泡的羊毛衫散发出腐草气息。
他瞳孔忽而涣散,哼着断续的船歌:"浪花啊,把谎话卷走吧......"次日清晨,我带着伞柄照片敲开老邻居的门。
张叔的假牙泡在玻璃杯里,咕噜咕噜冒着气泡:"SQ?不就是沈青吗?当年和你爸一个车间的调度员。
"他浑浊的眼珠突然活泛起来,压低声音:"那丫头出事前两天,你爸还为她跟主任大吵一架,说调度记录被人篡改了。
""什么事故?""台风天硬要出海检修,结果......"张叔突然剧烈咳嗽,假牙从杯里跳起来,"等等,你爸没告诉你?1993年6月17号,3号航标船撞上暗礁,沈青和大副......"话音未落,窗外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父亲蜷缩在楼道里,怀里抱着那把红伞,伞骨深深戳进掌心。
血珠顺着皱纹爬行,在青灰的皮肤上开出暗红的花。
深夜,我在父亲床头柜发现褪色的铅笔头。
全家福背面有反复涂抹的痕迹,侧着光才能看清被擦去的"对不起"三个字,铅灰渗进相纸纤维,像母亲轮椅上永远擦不净的锈迹。
七天后的台风天父亲失踪了四个小时。
我在防波堤尽头找到他时,他正把红伞往海里扔,浪花卷走伞骨的瞬间,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小芮,那天的浪是蓝的,和你裙子一样......"咸涩的海水灌进我鼻腔。
三十年前的暴雨夜,他究竟撑着什么颜色的伞?母亲轮椅扶手上那道陈旧刮痕,形状为何与红伞伞尖惊人相似?"沈青没死。
"我贴在他耳畔说。
这句话像把钥匙,"咔嗒"拧开了他锈蚀的记忆闸门。
"她女儿......"父亲喉咙里滚出含混的呜咽,"每年清明往我账户打钱,说要买......"海风吞没了后半句。
我摸到他口袋里硬邦邦的汇款单,收款人姓名栏被墨汁涂黑,附言却清晰可辨:"替母亲还债"。
涨潮时分,红伞在浪尖时隐时现,像朵不肯凋谢的虞美人。
父亲忽然哼起母亲最爱的闽南语老歌,沙哑的调子混着涛声:"天乌乌要落雨,阿公仔举锄头......"我这才惊觉,他哼的竟是沈青女儿婚礼上播放的哀乐。
4核磁共振仪嗡嗡作响,像只巨型蜂巢。
父亲在仪器里突然开始背诵航海日志:"西南风6级,浪高3米,能见度不足50米......"医生紧急叫停检查,把我拉到走廊尽头的吸烟区。
"海马体萎缩到正常人的三分之一,"他指着胶片上灰白的空洞,"但颞叶中部有片异常活跃区——就像有人拿烙铁在废墟上硬生生烫出块完好的记忆。
"我盯着他白大褂上的咖啡渍,形状像极母亲轮椅扶手的锈迹。
"会记得什么?""可能是创伤性记忆被反复强化。
"医生擦拭镜片,"就像......有人逼自己不断重看同一部恐怖片。
阁楼灰尘在斜射的日光里起舞。
我掀开霉烂的樟木箱,母亲生前最爱的蓝丝绒发卡下压着台老式DV。
显示屏裂了道细纹,像道凝固的泪痕。
当我按下播放键,父亲在楼下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画面抖动着显现:暴雨如注,挡风玻璃上的雨刷疯狂摆动。
母亲的声音突然穿透三十年光阴:"老陈,前面有车灯!"镜头剧烈倾斜的瞬间,副驾驶座闪过半张苍白的脸——那人抱着把红伞,伞尖在撞击时戳破车窗,红漆剥落处露出黑色内里。
"这不是真的!"父亲夺过DV砸向墙壁,电池迸出蓝色火花。
他跪在地上摸索碎片,手指被割得鲜血淋漓却浑然不觉:"那天是蓝伞!海浪是蓝的!"我捡起半截带子,发现末尾有段被电磁干扰的画面:白色轿车坠海前,后视镜里映出个模糊的身影正在礁石上拍照。
放大那帧画面时,手表表盘的反光隐约拼出"SQ"字样。
深夜,父亲抱着那把红伞蜷在母亲轮椅旁。
月光淌过他手背的输液针眼,在地板上蜿蜒成问号形状。
"小芮,"他突然开口,声音像台生锈的留声机,"你出生那天也是台风天。
"七日后我带着DV残骸找到市档案馆。
1993年6月17日的值班记录显示:当晚有两起交通事故,除父母那辆白色轿车外,3号航标船在五海里外撞上暗礁。
监控照片里,船长胸前的工牌赫然写着"沈青"。
"这不可能。
"接待员盯着泛黄的值班表,"按记录,沈青当天下午就被调离岗位了。
"回家时父亲正在烧照片。
火舌舔舐着沈青的证件照,她眉眼竟与母亲有三分相似。
"借调文件是假的,"他突然平静得可怕,"我让她顶替我去开那班船。
"灰烬飘落在他膝盖上,像一群死去的黑蝶。
我这才明白母亲轮椅扶手的刮痕从何而来——三十年前那个雨夜,父亲在医院同时收到了两份病危通知。
5父亲开始用贝壳在墙上拼名字。
他总在凌晨涨潮时分颤巍巍起身,把捡来的牡蛎壳贴成歪斜的"沈青"。
有天我醒来发现"青"字被拼成"菁",贝壳缝隙里渗出暗绿霉斑,像苔藓爬上墓碑。
"沈菁?"我故意念错。
父亲手里的贝壳"咔"地碎裂,汁液顺着掌纹流成蜿蜒的河:"是青,蓝的青......"循着汇款单上的地址,我在城郊养老院见到沈青的女儿。
她正在给轮椅上的老人喂粥,勺子磕碰瓷碗的声响像某种密码。
"陈建国?"她冷笑时露出和母亲一样的梨涡,"三十年前他拿三十万封口费,买走了我母亲的命。
"我摸出父亲珍藏的汇款单,最新那张背面贴着我的小学毕业照。
她瞳孔猛地收缩:"这些钱每月都换成奶粉和尿布,他说要替死去的人还债。
"窗外的玉兰树沙沙作响,三十年光阴在我们之间飘落成雪。
暴雨夜的记忆闪回1993年6月17日18:00,父亲在码头攥紧两张船票。
沈青的白裙被风吹得鼓胀如帆:"先送我去北港,你再回来接小芮。
"他点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