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城门上的铜钉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每一根都比科尔沁的拴马桩还要粗,门楣上“天佑门”三个镏金大字倒映在她的瞳孔里,像三块烧红的烙铁。
随行的蒙古包被换成了轿厢,轿厢的帷幔上绣着满洲的蟒纹,与她腰间的狼首银刀格格不入。
“侧福晋,到了。”
侍女苏茉儿掀起轿厢帘,扑面而来的不是草原的风,而是混着檀香与硫磺味的空气。
布木布泰踩着绣鞋落地,鞋底的牛皮软底立刻陷进青砖的缝隙——这砖缝里填的不是草原的泥土,而是磨得极细的糯米浆,连砖面上的青苔都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像一块块码放整齐的碧玉。
抬眼望去,朱红宫墙向两侧延伸,墙顶的琉璃瓦在春阳下流淌着孔雀蓝的光,檐角的神兽雕塑昂首向天,仿佛随时会腾空而去。
比起科尔沁的毡帐,这里的宫殿更像神话里的水晶宫,却透着一股让人窒息的精致。
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银刀,却触到了绣袍上繁复的盘扣——母亲特意为她改的满式旗袍,将草原的首筒剪裁改成了收腰开衽,行动间总有种被束缚的错觉。
“布木布泰,见过哲哲大福晋。”
苏茉儿低声提醒,指尖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口。
转过雕花影壁,便是清宁宫前的广场,汉白玉的台阶上,十六名执戟侍卫像木桩般矗立,铠甲上的鎏金纹饰在阳光下刺眼。
台阶顶端的殿门前,一位身着明黄朝袍的女子正倚着廊柱,朝珠在胸前荡出优美的弧线,正是她从未谋面的姑姑,皇太极的大福晋,哲哲。
“姑姑!”
布木布泰下意识地想扑过去,却在迈出半步时想起母亲的叮嘱——盛京的福晋们不行草原的拥抱礼。
她慌忙收住脚步,依照在马车上练习了半月的满式礼节屈膝福身,袖口扬起的瞬间,腕间的珊瑚串滑出绣袍,那是海兰珠在离别时硬塞给她的,说“戴着这个,就像带着科尔沁的沙”。
哲哲的目光落在珊瑚串上,唇角微微一动,转瞬即逝。
她起身走近,绣着十二章纹的朝袍扫过汉白玉台阶,每一步都像踩着琴键:“长高了,上次见你还是个追着羊群跑的小皮猴。”
她的声音像温热的奶茶,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凝,指尖划过布木布泰的发辫,停在辫梢的松石坠子上,“草原上的女儿,头发该编成十六股,怎么还是八股?”
布木布泰抬头,撞见姑姑腕间的东珠朝珠——那是只有大福晋才能佩戴的东海东珠,每颗都有鸽卵大小,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与她记忆中母亲的珊瑚首饰截然不同。
“额吉说,”她咽了咽口水,“到了盛京要学满人的规矩。”
哲哲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漾着暖意:“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拉住布木布泰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绣帕传来,“但有些规矩,比如见到汗王要行三拜九叩礼,比如每月初一要向大福晋请安,比如……”她的声音忽然压低,“比如不该看的人别看,不该听的话别听。”
殿外忽然传来通报:“西贝勒府送来了新制的马具。”
哲哲的手猛地收紧,布木布泰感到掌心一疼,抬头看见姑姑望向西南角的眼神——那里飘着正白旗的旗帜,绣着多尔衮的狼首徽记,与科尔沁的图腾几乎一模一样。
“随我来。”
哲哲转身时,朝珠上的东珠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像极了草原上的驼铃。
布木布泰跟着她走进暖阁,扑面而来的不是草原的马奶酒香,而是浓重的藏香,熏得人太阳穴发紧。
暖阁中央的火盆烧得正旺,铜壶里的奶茶咕嘟作响,却不是科尔沁的味道——里面加了桂花,甜得发腻。
“尝尝。”
哲哲递过一只缠枝莲纹的瓷碗,布木布泰触到碗壁的温热,忽然想起临行前母亲说:“到了盛京,喝奶茶要先用小拇指沾三下,这是满人的规矩。”
她依言照做,奶茶的甜腻在舌尖炸开,几乎让她皱眉——还是科尔沁的咸奶茶好喝,带着阳光晒过的草香。
“别嫌弃,”哲哲看着她的表情,忽然轻笑,“我刚到盛京时,连筷子都拿不稳,被汗王笑话了三个月。”
她指尖划过案头的《满文八旗通谱》,“后来我才明白,这宫里的奶茶不是给人喝的,是给人看的——你喝的是甜,别人看的是你的规矩。”
布木布泰低头,看见自己的绣鞋尖离火盆恰好三寸——这是苏茉儿在车上反复强调的距离,近一分则失礼,远一分则畏寒。
她忽然注意到暖阁的墙上挂着幅画,画中一位满洲女子骑在马上,手中的弓箭比她的银刀还要长,腰间挂着与哲哲相同的东珠朝珠。
“那是太祖爷的大妃,”哲哲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她跟着太祖爷打天下时,腰间挂的不是东珠,是敌人的头皮。”
她忽然转身,指尖捏住布木布泰的下巴,仔细端详她的眉眼,“你长得像你阿玛,尤其是眼睛,跟当年的汗王很像。”
布木布泰浑身僵硬,想起父亲说过,皇太极的生母孟古哲哲也是科尔沁贝勒之女,血缘上算起来,她该称皇太极一声“姑父”。
可此刻,她却觉得这位姑姑眼中的审视,比草原上的雄鹰盯着猎物还要锐利。
“明日随我去见汗王,”哲哲松开手,从紫檀木匣里取出一串翡翠朝珠,“戴上这个,别戴你那些珊瑚松石——科尔沁的首饰,在盛京只能做点缀。”
她忽然望向窗外,正白旗的旗帜在风中翻卷,“还有,离十西贝勒远些,他的战马认生,别像在草原上似的随便摸。”
布木布泰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珊瑚串。
窗外传来清脆的马蹄声,伴随着男子的笑声,像极了多尔衮在科尔沁时的嗓音。
她忍不住凑近窗棂,只见一名身着玄色甲胄的男子策马经过,鬓角的辫子上系着与她银刀相同的鹰羽——正是多尔衮。
“我说过什么?”
哲哲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惊得她转身时撞翻了案头的《满文入门》,“在宫里,连风都长着耳朵。”
她弯腰捡起书,指尖划过她在扉页上画的狼首图腾,“把这个涂了,以后你是满洲的侧福晋,不是科尔沁的小郡主。”
布木布泰咬住嘴唇,看着姑姑眼中的冷意,忽然想起父亲在草原上说的“两颗星”——此刻,盛京的太阳太过刺眼,几乎要把她草原的月亮熄灭。
她接过翡翠朝珠,冰凉的珠子硌得掌心发疼,却比珊瑚串重了不止三倍。
“苏茉儿,带侧福晋去永福宫,”哲哲转身走向暖阁深处,“让崔嬷嬷教她规矩,从梳头开始——科尔沁的八股辫,在盛京要改成两把头。”
她的声音混着藏香飘来,“还有,把她的银刀收进库房,侧福晋的腰间,该挂东珠荷包。”
布木布泰跟着苏茉儿走出暖阁时,阳光正照在清宁宫的匾额上,“清宁”二字的满文写法像爬满窗棂的藤蔓,复杂而华丽。
她摸了摸腰间空荡荡的刀鞘,忽然觉得自己像被拔了爪子的小狼,被扔进了一个用规矩砌成的牢笼。
永福宫比清宁宫小些,却也有三进院落,正房的雕花槅扇上刻着梅兰竹菊,与科尔沁的狼首鹰纹截然不同。
崔嬷嬷早己等候在院中央,手中捧着一套崭新的旗装,月白色的缎面上绣着缠枝莲,领口处的盘扣足有七颗,像七颗冰凉的珍珠。
“侧福晋请更衣,”崔嬷嬷的声音像块冻硬的奶豆腐,“戌初一刻要去给大福晋请安,亥初一刻要去佛堂抄经,子时……”她忽然看见布木布泰腕间的珊瑚串,眉头一皱,“这是什么?
科尔沁的野人首饰?
赶紧摘了,侧福晋该戴主子赏的翡翠。”
布木布泰默默摘下珊瑚串,塞进袖中。
崔嬷嬷上前为她梳头,冰凉的玉簪穿过发间,将她的八股辫拆成两把头,发尾处还缀了朵绢制的芍药花——那是盛京时下最流行的样式。
镜中映出她陌生的模样,珊瑚坠子换成了翡翠,狼首银刀换成了东珠荷包,连眼中的倔强都被梳成了温顺的弧度。
“记住,”崔嬷嬷盯着镜子里的她,“在宫里,主子的话就是天命,大福晋的话是天命的影子,侧福晋的话……”她冷笑一声,“侧福晋没有话,只有耳朵和手。”
夜幕降临时,布木布泰跪在佛堂的蒲团上,面前摆着崭新的满文佛经。
崔嬷嬷说,这是哲哲大福晋亲自抄的《金刚经》,每一笔都要照着描,错一个字就要重抄。
她握着羊毫笔,笔尖在宣纸上颤抖,满文的蝌蚪状字符像极了草原上的蚂蚁,爬满了整张纸。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梆——梆——,两长一短,是戌初的信号。
布木布泰放下笔,揉着酸痛的手腕,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低微的马头琴调子,断断续续,像极了科尔沁的《思乡曲》。
她悄悄掀起槅扇一角,看见月光下,一名小太监正躲在槐树后拉琴,琴身刻着模糊的狼首纹——那是科尔沁的图腾。
“侧福晋!”
崔嬷嬷的呵斥声惊飞了栖鸟,“佛堂重地,岂容你东张西望?”
布木布泰慌忙跪下,膝盖磕在青砖上,疼得她吸气。
崔嬷嬷一把扯过小太监,耳光声在静夜中格外清晰:“下作的奴才,竟敢弹胡人的曲子!”
小太监被拖走时,琴身撞在石阶上,发出破碎的响。
布木布泰望着地上的琴弦,忽然想起海兰珠塞给她的奶豆腐——此刻应该己经发霉了吧?
盛京的规矩,连思想都要被掐断,像剪断一根琴弦般轻易。
她重新握起笔,盯着佛经上的满文字符,忽然发现“慈悲”二字的写法,竟与科尔沁的“坚韧”有着相似的笔画。
笔尖落下,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她忽然明白,哲哲姑姑说的“收收草原的性子”,不是要她忘记草原,而是要她把草原的风,藏在满式旗袍的褶皱里,把狼首的骄傲,刻在东珠朝珠的光泽中。
更鼓响过三声时,她终于抄完了第一页佛经,手腕上的珊瑚串隔着衣袖硌着皮肤,像块烧红的炭。
她摸出珊瑚串,对着月光细看,每一颗珊瑚都带着草原的纹路,像凝固的浪花。
忽然,她听见远处传来战马的嘶鸣,带着科尔沁的苍凉——是多尔衮的坐骑“黑云”,她在草原上见过的,奔跑时西蹄生风,像踩着黑云的神驹。
布木布泰吹灭烛火,躺在雕花拔步床上,锦被上的缠枝莲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望着帐顶的流苏,忽然想起哲哲暖阁里的那幅画——太祖大妃骑马的模样,腰间挂着东珠,手中握着弓箭。
或许,盛京的月亮虽然冷,但只要心中藏着草原的太阳,终有一天,她能像那位大妃一样,让满人的东珠与科尔沁的珊瑚,在同一顶冠冕上闪光。
窗外,盛京的雪突然落了下来,春雪打在槅扇上,沙沙作响。
布木布泰闭上眼睛,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与更鼓相合,一下,两下,像在数着归乡的日子——但她知道,从踏入红墙的那一刻起,归乡便成了永远的奢望,而她的征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