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维钧裹紧羊毛大衣,腋下夹着《论国际公法》的讲义,匆匆穿过哥特式拱廊。
他的皮鞋踩在枯叶上,发出细碎的脆响,像极了上海老宅里丫鬟剥核桃的声音。
“顾!
今晚去听杜威教授的讲座吗?”
金发同学汤姆揽住他的肩膀,袖口露出半截刺青——那是自由女神像举着《独立宣言》的图案。
顾维钧下意识后退半步。
三年前初到纽约时,他曾在日记里写道:“汤姆们的手掌像火炉,能把人骨头缝里的寒气都烘化了。”
如今,他的西装内袋里却藏着一封家书,墨迹洇透了宣纸:“……汝妻独守空闺三载,何日归欤?”
图书馆的煤气灯下,他翻开最新一期的《新青年》。
陈独秀的《敬告青年》刺入眼帘:“自主的而非奴隶的……进步的而非保守的……”铅字化作利刃,将记忆里的红盖头绞得粉碎。
他摸出怀表——这是唐绍仪赠的饯行礼——表盖上镌刻的鸳鸯戏水图案,此刻竟像两条相互撕咬的鱼。
2 张润娥的婚姻生活与孤独上海张家老宅的梅雨季,青苔爬满了天井的条石。
张润娥对着西洋镜绾发,镜中人穿着顾维钧寄回的蕾丝衬裙,脖颈处却顽固地留着寸许未剪的绞面绒毛——那是出嫁前开脸嬷嬷用丝线绞出的“女儿痕”。
“少奶奶,少爷的信。”
丫鬟捧着牛皮纸信封进来,封口火漆印着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徽。
张润娥的指尖在“亲爱的妻子”西字上顿了顿。
信纸上是齐整的钢笔字,述说着纽约地铁的轰鸣、女学生剪短的裙摆,末了附着一首雪莱的诗:“爱情不是时光的奴隶……”她盯着那句英文,忽然想起三年前合卺酒里那滴泪——如今连泪痕都成了西洋钟摆上积灰的刻度。
入夜,她蜷在雕花拔步床上数更漏。
顾维钧送的留声机在角落里嘶哑地唱着《茉莉花》,钢针划过唱片,刮出断断续续的杂音。
窗外,卖云片糕的小贩敲着竹梆子经过,梆声混着吴侬软语的叫卖,像极了那年腊八夜的铜铃。
3 离婚的导火索与经过1908年冬,顾维钧归国的邮轮驶入黄浦江。
他站在甲板上,望着外滩哥特式钟楼在雾中若隐若现,忽然想起张润娥绣的鸳鸯枕套——那对鸟儿是否还栖在杏林堂的樟木箱底?
重逢比想象中更冷。
张润娥穿着织锦缎夹袄迎在码头,发髻上别着当年的鎏金点翠簪。
顾维钧伸手欲扶,她却退后半步福了福身:“先生旅途劳顿。”
称呼像一盆冰水,浇透了他西装内衬里的雪莱诗集。
当晚,杏林堂的书房成了战场。
顾维钧将一沓《妇女时报》拍在案上,头版赫然印着“秋瑾倡女权”的新闻:“润娥,你可以去女子学堂教书,可以……”“可以什么?”
张润娥忽然打断他,手中绣绷上的并蒂莲只剩半朵残瓣,“像那些剪了头发的女学生,穿着露胳膊的衣裳满街跑?”
她的针尖戳进食指,血珠滴在雪莱的诗集扉页,晕开一朵红梅。
僵持三个月后的某个清晨,张润娥推开书房门。
顾维钧伏案写着《废除包办婚姻倡议书》,手边摆着离婚协议。
晨光透过窗棂,将他西装袖口的金纽扣照得刺目。
“我签。”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香炉里最后一缕青烟,“但你要答应两件事。”
顾维钧猛然抬头,看见她手中攥着当年订婚时的青玉坠子:“第一,把我父亲资助你留学的银钱,折算成现洋还清;第二——”她将坠子按在协议上,“把这玉,埋在你留过洋的土地里。”
4 签离婚书1909年惊蛰,杏林堂的合欢树尚未发芽。
张润娥握着毛笔,在离婚书上落下簪花小楷。
砚台里混着她昨夜剪下的发丝,墨汁泛着诡异的青灰色。
顾维钧看着她腕间的翡翠镯子滑到肘部——那是他留学前用第一笔稿费买的——忽然想起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的某个雨页,他曾在《拿破仑法典》的婚姻条款旁批注:“自由是责任的孪生子。”
窗外雷声滚过,张润娥吹干墨迹,将玉坠塞进他掌心。
翡翠触感温凉,像极了那年合卺酒盏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