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晋升
他立在文官第九列，指尖摩挲着《浙东盐政弊案总录》烫金封皮，檀木书脊抵着肋间的钝痛——三日前宁波盐场老灶户塞给他的粗盐疙瘩，此刻正在朱雀门外驿卒褡裢里发烫。
立功，升官不必多说，饶是镇静如陈砚，心中也不由泛起波澜。
不仅是陈砚，下面的文武百官也是“翘首以盼”。
谁都知道这个新上任的监察御史，在短短的时间内掀起了巨大的风浪，贩盐的弯弯绕绕早己成了不成文的“铁则”，却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公之于众。
这洪武皇帝又是个厌恶贪官的主儿，农民出身的他没经历过这些，可一旦被他发现，哪个不是砍头的大罪？
左班首列的淮西勋贵们铁甲相撞，永嘉侯朱亮祖的护腕重重磕在蟠龙柱上，迸出两点火星。
这位平定方国珍的悍将，此刻正用看死人的目光剐过陈砚后背——半月前被查封的宁波卫私港里，二十门虎蹲炮的熔铁炉上可都刻着"朱记"徽标。
你不仁，我亦可不义。
感受着背后猩红如弑父杀母之仇的眼神，陈砚没有半点的慌张——得罪人而己，不过是一群只知贪赃枉法的酒囊饭袋，何惧之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或许他陈砚从不是一个瞻前顾后的人，该做的，一件不少，不该做的，绝无法融入那双断世的眼。
右班浙东文官集团则似一群躁动的灰鹭。
此番事件，陈砚得罪的最狠的莫过于浙东集团。
户部侍郎郑沂的象牙笏板在掌心转出残影，三日前他族弟刚被抄没的绍兴盐仓里，十万斤官盐下埋着的可不只是倭刀。
当陈砚目光扫过时，这位钱塘郑氏的家主喉结滚动，仿佛咽下一枚生锈的铁钉。
暂且韬光养晦，毋须计较……此仇不报，非君子也！
清流官员堆里泛起窸窣低语，都察院左都御史吴琳的补服下摆微微发颤。
这位以刚正著称的老臣，此刻正死死攥着袖中那封未署名的密信——昨夜子时从通政司截获的倭文密件里，"昌国卫指挥使"六个朱砂小字烧穿了他的三更残梦。
时至现在，也未尝得一丝困意。
陈砚的皂靴碾过金砖缝隙暗红血迹，那是上月倭寇细作伏诛时的印记。
他分明看见刑部尚书沈溍在偷瞄殿外戒石铭，大理寺少卿周志清在反复调整玉带位置，连素来超然的翰林学士们都在用余光丈量自己与龙椅的距离。
紧张吗——有些事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他目光悄然移至司礼监的云板上:酝酿许久的暴风雨，该到来了。
"铛——"礼监的云板声惊飞檐下宿鸦，满朝朱紫如提线木偶般瞬间归位。
掌印太监王景弘手捧黄绫诏书迈出屏风时，永嘉侯的佩刀穗子突然断裂，玛瑙珠子滚过金砖的声响，恰似沿海灶户被克扣的盐粒坠地。
陈砚注意到王景弘的云履在御阶前微不可察地顿了半息——三日前东厂番子从司礼监值房搜出的浪花纹账册，此刻正压在这位大珰的诏书匣底。
而当郑沂瞥见诏书末端的"盐课提举司佥事"字样时，浙东口音的倒吸气声，竟盖过了檐角铁马的叮当。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严震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这位曾弹劾过七位藩王的铁面言官，此刻正用笏板遮掩着拭去额前冷汗。
他身后某位给事中的朝珠突然绷断，一百零八颗沉香木珠在百官脚边弹跳，宛如洪武三年以来被陈砚斩断的贪腐链条。
陈砚的指节在袍袖下捏紧《弊案总录》，书脊处暗藏的倭寇密信烙得掌心发烫。
他知道此刻有十七道目光正刺向自己后颈——五道来自被断了财路的盐枭保护伞，七道来自即将被掀翻旧账的军功勋贵，还有五道......"监察御史陈砚，晋从五品盐课提举司佥事，总理浙闽盐铁稽核......"宣旨太监的尖嗓竟有些发颤——这是大明开国以来首个跳品越级的监察御史。
王景坤的尖嗓撕裂朝堂伪装的平静时，陈砚捕捉到那五道特殊目光的震颤——来自三位皇子的侍讲学士，以及两位藩王府长史。
他们看到的不是七品青袍跃升五品绯衣，而是未来十年盐铁利刃将如何割裂大明财权版图。
永嘉侯的刀鞘在地面拖出刺耳鸣响，淮西武将堆里响起数声压抑的嗤笑。
他们笑这个江宁县教书匠之子竟妄想用账本对抗刀剑，却不知昨夜子时，宁波港的浪涛己把二十艘伪装成盐船的炮舰吞进了海腹。
浙东文官们则像被盐卤腌过的虾米般蜷缩起来，郑沂的笏板在诏书声中裂开细纹，裂痕恰好穿过他族弟在《盐课考成》上的墨迹。
天要亡我——当听到"遇贪墨者可先斩后奏"时，某位布政使的乌纱帽翅突然折断，飞落的帽珠被陈砚皂靴精准踏住。
清流堆里爆发出压抑的骚动，吴琳的朝珠第三次缠上手指——这位老臣终于明白，为何陈砚昨日特意将倭寇密信誊抄本塞进他轿帘。
此刻屏风后的海疆图上，浙闽海岸线正被朱砂笔勾成滴血獠牙。
陈砚接旨时，绯袍玉带映得满殿青紫尽褪色。
他听见背后传来郑沂喉间压抑的呜咽，像极了双屿港盐工被割舌那日的哀鸣；瞥见永嘉侯甲胄下渗出的冷汗，正是昌国卫私炮局地窖里融盐的咸腥。
当朱元璋的鎏金镇纸砸在龙案时，陈砚忽然想起父亲在江宁县学讲《盐铁论》时，窗外总有三两只灰雀偷啄盐渍梅子。
此刻满朝文武的百态，恰似那些被盐粒腌得失了本味的青梅，在洪武朝的烈日下曝出千疮百孔。
可笑！
"臣死谏！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袁泰手中的《大明官制》哗啦作响："按《洪武三年定例》，七品官升转必历两考六载！
"他指着殿外矗立的戒石铭，"陛下难道要自毁循资格而进的祖训？
"陈砚的皂靴碾过金砖缝隙暗红——那是上月倭寇细作在这殿前伏诛的血迹。
他清晰记得三日前陛下在谨身殿的密谕："浙东十盐场出了七桩私贩案，那些蠹虫就等着按部就班查二十年！
"斜睨跪倒一片的绯袍大员，他突然抖开丈余长的《双屿港盐铁交割录》。
"正月初三，温州盐场私放官盐三百引换倭刀五十柄；二月十七，昌国卫谎报潮损侵吞铁砂二千斤......"青年御史每念一桩，背后屏风的海疆图就钉入一枚铜钉，待到六月廿三的私运红衣炮案念罢，浙东海岸线己被钉成森森铁幕。
工部尚书黄肃突然冷笑："陈御史既然深谙稽查，可知从五品佥事要掌十二道批红？
"他袖中滑落《盐课提举司则例》，"莫说你这般资历，就是正经科举出身的......""啪！
"一卷泛黄的《江宁县学志》重重砸在黄尚书脚边。
"陈松年教的好儿子！
"老皇帝扯开龙袍露出胸前箭疤，"洪武元年腊月，三十七个蒙童用砚台砸死三个倭寇——这份胆识，不比什么劳什子考成法金贵？
"朱元璋的鎏金镇纸砸在龙案时，陈砚恍惚看见父亲立在江宁县学檐下。
那年倭寇夜袭，青衫书生使出浑身解数，用《洪武正韵》雕版砸碎贼人颅骨——身侧蒙童三十七人无不叫好，雕版裂缝渗出的血珠，正如此刻御阶前蹦跳的朝珠。
永嘉侯朱亮祖的刀鞘在地面拖出火星，淮西武将的嗤笑凝固在陈砚展开的《浙东海防图》里。
青年御史的戒尺点在双屿港外三十里的"雷公礁"，那里新钉的铜钉正渗着血锈——三日前沉没的二十艘伪装盐船，此刻正在海底与珊瑚共生。
"陛下请看。
"陈砚抖开浸透海水的浪花纹账册，"昌国卫丙字船队七月出航记录，与宁波港潮汐簿相差三个时辰。
"戒尺上的"望"字刻度正对殿外日晷，洪武三年八月初三的潮位，恰好能让两千料大船触碰暗礁。
朱元璋的指节敲在龙案，节奏恰似当年鄱阳湖大战的战鼓。
当第七声闷响炸开时，司礼监太监拖着个盐卤腌透的汉子进殿。
那人褴褛衣衫下，永嘉侯府的梅花烙与倭寇刺青狰狞交织。
"草民王二狗，替侯爷运过十三船铁砂。
"汉子独眼被盐晶糊住，声音却震得梁尘簌落，"每回都是涨大潮时走白沙滩水道，水下有侯府私设的木桩航标......""逆臣！
"朱亮祖的刀鞘突然迸裂，三枚精铁碎片首取证人咽喉。
陈砚的戒尺横空截击，尺身"民为邦本"的刻痕竟将铁片吸成磁石——这正是改良后的《考成法》中新添的磁石验船术。
暴雨冲刷"盐政雨察"匾额时，陈砚在左顺门被汤和拦住。
老将军递来的紫檀里，十二 方盐运司印鉴压着改良煎盐铁盘图纸，边缘密密麻麻的血指印，是松江盐场三百老灶户咬破 手指按的保状。
殷红的鲜血在时间的冲刷下有些泛黑，可任凭雨点冲刷，始终没有褪掉一丝色彩。
清宁宫的龙涎香裹着咸味。
马皇后用银剪拨亮烛芯，图纸盐渍在火光下泛晶芒："重八 你看，这血印里掺着海盐。
"她指尖抚过年幼朱标临摹的《两浙盐场舆图》，"标儿前日还说 双屿港的潮汐比奏折实在。
十五岁的太子正在文华殿描红。
朱标搁笔时“民为那本"的墨迹未干，窗外的雨丝恰似盐场灶丁的眼泪，一点一滴砸在皇富的房檐，发出“噼啪”的爆响。
当陈砚呈上草木灰制的盐政墨锭，太子忽然道："陈运使的戒尺，可否借孤一观？
三更梆子惊飞乌鸦时，陈砚在户部架阁库抖落"洪武三年松江分司"黄册中的枯海藻。
当他蘸墨画下第西道朱砂线时，新任盐运副使的牙牌己压住浪花纹密信边角一—那上面双起 盐场的朱批，正是太子侍读代笔的瘦金体五更鼓撞破黎明，奉天殿内咸腥弥漫。
朱元璋用尚方剑挑开帆布时，私盐船模型惊得群 臣踉一—船板夹层里，赫然用《洪武正韵》雕版垫着二十门裹盐布的小铜炮，炮身”昌国卫内字柒”的铭文渗着血锈。
陈砚捧出染血的雕版残片，凹痕间的赭色与铜炮铭文严丝合缝。
先父当年用这雕版击毙倭贼，“他的声音震得梁生簌落，“今日炮身上的字迹，便是贼子后裔的复仇印记！
朝阳门外青石阶残留夜雨，新任盐运使的马车突然急停。
帘外跪着身盐霜的老汉，裂手掌托着黑盐砖："双屿港的兄弟们在等大人."盐砖裂缝里，半张浪花纹海图正在晨光中舒展。
当陈砚攥紧盐砖时，掌心被粗盐粒磨出血痕——盐粒也被染的猩红。
七岁那年的记忆 翻涌而来一—父亲握着他的手在盐砖上描红，咸涩雾气里，“民“字的最后一捺总被潮气靠开 在暗淡的天下，始终看不首切，而今这血迹斑斑的民字，正将在浪花纹海图的中央。
新任盐课金事从怀中取出油布包裹，展开是改良后的煎盐铁盘图纸："上月暗访时，发 现灶户因铁盘大厚多耗柴三成。
“图纸边缘密密麻麻的血指印，竟是盐工们咬破手指按的保状。
次日寅时，陈砚立在户部架阁库的盐铁黄册前。
二十名书吏随着他指尖移动搬运文 忽然在"洪武二年漳州分司"册中抖出数片枯海藻一—正是倭寇用来书写密信的材质。
青年令事蘸墨在屏风上画下第三道朱砂线，逐渐成型的海图中，浙闽海岸线己与倭国五岛咬合成狰狞巨口。
大人！
宁波急报！
"掌灯时分，浑身湿透的驿卒呈上带海腥味的塘报。
陈砚挑破火漆时， 三粒圆海砂滚落，这是他与双屿港老盐工约定的暗号。
塘报内页仅画着半截断裂的浪花纹——正是倭寇新型安宅船的标记。
五更鼓响：奉天殿内己摆着连夜复原的倭寇战船模型。
朱元璋用倭刀挑开帆布时，群臣 倒抽冷气：那船前赫然铸着昌国卫甲字叁的铭文。
陈卿的《盐铁考成法》即刻推行！
"老皇帝刀尖划过瑟瑟发抖的户部众臣，“各府州县盐铁税课，三日内重新造册备案。
突然将刀掷向陈砚："执此刃巡察盐场，遇贪墨者可先斩 后奏！”
有朝臣张了张嘴，似要反对，可看着老皇帝的态度，始终不好开口，只得悻悻作罢。
朝霞染红陈腰间委刀时，他正跨过朝阳门那道象征七品到五品的青石阶。
身后忽然传来礼部小吏诵读《盐官箴》的声音，他摸了摸袖中父亲赠的木戒尺——那是江宁县学代代相传的量海沙测潮汐的古尺。
此刻的浙东盐场上，三百名新任盐吏正跪接加盖玉章的《考成新法》，不知有人的膝盖 正压着浪花纹密信的边角，而大明海疆的黎明中，第一艘悬挂盐铁御史牙旗的快船，己载着陈砚向东海深处的浊浪。
洪武皇帝力排众议，支持新上任的年轻御史携《考成新法》整顿盐铁之事，实属魄力非常，观之陈砚此人，刚毅果断，以一卷镇国之盐铁大事，开辟先河，陈公所在一日，则天下清明一日。
奈何人在政举，人亡政息，自陈公后，此职尽皆庸碌之徒，再无一人能将盐铁大政公奉西方，呜呼哀哉——张居正《论盐政积弊疏》：洪武巡海旧制本善：陈砚亲验船舶、严核卫所，故商不敢私，兵不敢惰。
今御史多捐纳出身，宁波港磁石验船竟成虚文——嘉靖三十七年查验商船百艘，无一超限，然是年倭寇所获铁炮反倍于往年。
海瑞《淳安禀帖》：嘉靖西十年，淳安盐商王六指谓余：昔陈御史验船，吾自费改铜钉；今上官至，但纳十两验船银，铁甲船亦放行！
呜呼！
非砚法不善，实后人无砚之胆魄也。
王世贞《弇山堂别集》：余尝见陈砚手书《巡海条规》：凡任此职者，需进士出身、通海事、敢搏风浪。
观后继者：成化朝御史冯允，晕船呕泻，奏请改陆路巡查；正德朝御史李昆，竟携妓妾乘官船游普陀——嗟乎！
此辈较之砚尔，犹土犬比麒麟也！
戚继光《舟师操练法》：宁波水师旧存陈砚所制铁鹞船，船首包铁铸虎头，遇倭船则冲角碎之。
今新造战船竟用竹钉胶合，遇浪即解，士卒戏称豆腐船。
嗟乎！
岂无良材？
唯无陈公之刚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