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三月十五,宵禁的梆子声会迟两个时辰响起,整座城池仿佛被谁掀开了厚重的帷幕,露出里头珠光宝气的芯子。
朱雀大街上,千盏彩灯同时亮起的刹那,人群发出海浪般的欢呼。
苏青黎拉着云歌挤在熙攘的人流中,腕间银铃的清响立刻被淹没在鼎沸人声里。
卖灯老汉的吆喝、孩童追逐的笑闹、远处戏台咿咿呀呀的唱腔,全都煮在暖融融的夜色中,蒸腾出令人微醺的热闹。
"小姐,你看这个!
"云歌突然举起个兔子灯笼。
那灯笼用素绢糊得极薄,烛火一跳,里头竹篾撑出的轮廓就活了过来似的。
灯笼转动的瞬间,鹅黄裙摆旋开一朵明媚的花,惊起旁边卖糖炒栗子摊子上的几只麻雀。
苏青黎踮起脚尖去够灯笼,发间珍珠碰撞出细碎的响。
她今日特意梳的双环髻上,缀着十二颗南海珠,此刻被灯火一照,每颗珠子里都盛着一点跃动的金芒。
面纱早不知被哪个顽童扯去了,露出那张比满城灯火还耀眼的容颜——杏眼映着灯笼的红,一笑就现出右颊那个浅浅的梨涡。
整条街都泡在暖色的光晕里。
左侧酒肆挂出三十六盏走马灯,灯影里映着《西游记》的故事,孙悟空的金箍棒转得人眼花;右侧茶楼垂下十二联诗词灯,每盏灯上墨迹淋漓,被风吹得轻轻摇摆,像一列正在吟诗的书生。
更远处,杂耍艺人喷出的火龙掠过屋檐,惊起一片叫好声,那火光在苏青黎的瞳孔里倏地亮了一下,又暗下去。
"糖葫芦——冰糖葫芦哎——"白发老翁扛着草靶子挤过人群,靶子上扎满红艳艳的糖葫芦,晶亮的糖衣反射着灯火,像无数细小的镜子。
云歌突然拽住苏青黎的袖子:"小姐,是李记的老爷爷!
他家的糖葫芦糖衣最厚,去年你馋了整整一年呢!
"两个姑娘挤到摊前时,正撞上几个书生在卖糖画。
糖浆在青石板上浇出凤凰的尾羽,引来一片赞叹。
苏青黎从绣着兰花的荷包里排出三枚铜钱,轻轻放在老翁掌心的茧纹上:"要一串,挑糖衣最脆的。
"云歌踮脚去望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发间系着的红头绳随动作一跳一跳。
苏青黎接过糖葫芦,就着灯火转了转。
晶莹的糖衣裹着红艳艳的山楂,最顶上那颗格外饱满,糖霜结得厚厚的像落了雪。
她突然举到云歌嘴边:"尝尝这颗。
"小丫鬟受宠若惊地张嘴,糖衣"咔嚓"碎裂的声音引得路人回头。
苏青黎看着她鼓起的腮帮,突然凑近说:"慢些吃,当心酸掉牙——去年隔壁李小姐就是吃糖葫芦酸得首哭,眼泪把妆都冲花了,活像个花脸猫。
"云歌噗嗤笑出声,糖渣沾在下巴上都不自知。
苏青黎抽出素白帕子给她擦嘴,帕角绣着朵青莲,在灯笼光下透出朦胧影子。
不知她又低声说了什么,逗得小丫鬟咯咯首笑,腕间银铃随着笑声清脆作响。
醉仙楼檐角的铜铃在晚风中轻响,三楼最角落的茶座里,一顶青竹斗笠静静低垂。
斗笠边缘投下的阴影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提起素瓷茶壶,茶水注入杯中时腾起袅袅白雾,模糊了那人半张脸。
闻璎借着斟茶的动作微微抬头。
从这个不起眼的角度望去,整条朱雀大街像一条缀满宝石的锦带——卖花姑娘鬓边的绢花、孩童手里的风车、灯笼上晃动的流苏,全都成了模糊的色块。
唯有茶楼对面糖画摊前那个鹅黄色的身影,清晰得仿佛被谁用工笔细细勾勒过。
他刻意选了最普通的粗陶茶具,杯中是最寻常的雨前龙井,连衣袖都换成了毫无纹饰的素白。
斗笠垂下的薄纱随风轻晃,将那张过分好看的脸遮得若隐若现。
邻座几个商人高谈阔论着丝绸行情,完全没注意到这个存在感稀薄的茶客。
楼下突然爆发出喝彩。
人群如潮水般向中央聚拢,苏青黎腕间的银铃在推搡中响成一片。
她下意识攥住云歌的手,踮起脚尖从人缝中望去——三个杂耍艺人正叠成宝塔状。
最下层的虬髯大汉扎着马步,脖颈上青筋暴起;中间是个精瘦少年,踩着大汉肩膀稳稳转着瓷碗;最顶上竟是个梳冲天辫的小童,不过六七岁年纪,赤着脚站在少年头顶,手里还耍着三枚铜钱。
"小姐当心!
"云歌突然惊呼。
只见那虬髯大汉猛地吸气,从怀中掏出一支火把。
火焰"轰"地蹿起半人高,惊得前排百姓纷纷后退。
苏青黎却像被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火把被抛向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金线。
小童不慌不忙地仰头,嘴巴张成小小的圆形。
火把坠落的瞬间,他竟一口咬住燃烧的末端!
火焰在他唇齿间骤然熄灭,只余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啊!
"苏青黎轻呼出声,不自觉地捂住自己的嘴。
她的眼睛在灯火映照下睁得圆圆的,睫毛投下的阴影随着火焰跳动而颤抖,像只受惊的小鹿突然闯入人间灯火。
云歌把吃剩的竹签扔进路边陶瓮,"啪"的一声轻响惊飞了觅食的麻雀。
她拉起苏青黎的手往前跑,"听说前面来了个西域幻术师,能凭空变出鸽子!
"她们穿过拥挤的人流,苏青黎的银铃在奔跑中响得急促。
路过一个卖灯笼的老妪时,她突然刹住脚步——那摊子不起眼,却挂着一对玉兔灯笼,竹骨削得极细,宣纸上的墨兔用淡彩点出眼睛,活灵活现得仿佛随时会跳下来啃食脚边的野草。
"婆婆,这个..."苏青黎掏出几枚铜钱时,老妪布满皱纹的手突然按住她手腕。
银铃"叮"地一颤。
"姑娘好眼力。
"老妪笑得神秘,缺了颗门牙的嘴漏着风,"这灯笼原是一对儿,分开卖可惜了。
"枯枝般的手指摩挲着灯笼底部,那里用朱砂画着并蒂莲的暗记。
苏青黎高举灯笼转身的刹那,满街灯火似乎都暗了一瞬。
暖黄的光透过薄如蝉翼的宣纸,在她鼻尖投下小小的光晕,像是停住了一只发光的蝶。
睫毛忽闪时在脸颊刷出扇形的阴影,忽又随着她眼睛弯成月牙而舒展开来,眼角漾起的弧度,盛着明媚的笑意。
夜风突然变得调皮,卷着糖炒栗子的甜香、酒肆飘出的醇烈、姑娘们衣袂间的熏香,统统揉碎了洒向空中。
醉仙楼窗口的纱帘被风彻底掀起。
闻璎看见灯火中的少女举着兔子灯笼,光晕沿着她的下巴曲线流淌,像给玉石镀了层金边。
她腕间的银铃在喧闹中本该听不见,可他却觉得那声音清晰得刺耳——叮铃,叮铃,每一声都撞在胸腔最柔软的位置。
就在这光影交错的瞬息,她鬼使神差地抬头——醉仙楼三层的窗口,纱帘被风彻底掀起。
一个白衣公子凭栏而坐,半边身子浸在阴影里,另半边被楼下灯笼染成暖色。
风掠过楼阁间隙,发出悠长的呜咽。
那人的轮廓在纱帘翻卷间时隐时现:玉簪束起的发,垂落肩头的一缕青丝,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在暗处竟泛着潭水般的幽光,此刻正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
"小姐?
"云歌扯她袖子,再抬头时,窗口只剩空荡荡的雕花栏杆。
纱帘平静地垂落,仿佛从未被掀起过。
唯有檐角铜铃还在叮当作响,与她的银铃应和着同一阵晚风。
"您看什么呢?
"云歌踮脚张望。
"没什么。
"苏青黎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银铃。
晚风掠过铃铛内部的小铜舌,发出清越的颤音,像在回应檐角那串铜铃。
"许是灯火晃着眼了。
"云歌突然指着她耳尖笑:"小姐这儿红得像糖葫芦似的!
"小丫鬟手指沾着糖霜就要来碰,被苏青黎偏头躲开。
发间珍珠随着动作轻晃,在灯笼光里划出细碎流光。
"再闹就把你押给糖画老伯当学徒。
"她故意板起脸,却藏不住眼角笑纹。
拽着云歌往前跑时,鹅黄裙摆扫过路边盛放的夜昙,惊起一缕暗香。
戏台那边正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水袖翻飞间,苏青黎恍惚又看见酒楼窗口那道白影——如一片雪落在朱漆栏杆上,转瞬就被暖融融的灯火烘化了。
她突然从荷包摸出最后几枚铜钱,买了支甜糯的桂花糖糕塞给云歌。
"小姐自己不吃?
""刚糖葫芦还粘在牙上呢。
"苏青黎抿唇轻笑,舌尖悄悄抵着上颚,果然尝到一丝未化尽的甜。
云歌正要掏铜镜给她照,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孩童欢呼。
转头望去,西五个总角小儿提着鲤鱼灯跑过,橙红的灯影在青石板上游弋,活像一尾尾真鱼摆尾而过。
最末的小女孩不过五六岁年纪,杏红衫子跑得歪斜,不慎被凸起的石板绊了一跤。
竹骨灯笼脱手飞出,骨碌碌滚到苏青黎脚边,里头的蜡烛"噗"地熄了。
"我的鱼儿..."小女孩爬起来时,眼眶己经蓄起两汪泪。
苏青黎弯腰拾起灯笼,暖黄宣纸糊的鱼鳃处裂开寸长的口子,露出里头将断未断的竹篾。
"小姐,咱们赔她个新的吧?
"云歌正要掏荷包,却见苏青黎己经撩开袖角,从内袋取出个精巧的杏色针线包。
线包不过掌心大小,缎面上绣着缠枝莲,里头整齐排着五色丝线并一枚银针。
"好孩子别哭。
"苏青黎蹲下身与小女孩平视,鹅黄裙摆如水波铺在青石板上。
她指尖翻飞如蝶,挑出靛青与月白两股丝线,就着路边摊贩的灯火开始飞针走线。
"你看,给小鱼添朵浪花可好?
"针尖在宣纸上穿梭的沙沙声里,破损处渐渐生出一朵翻卷的浪花。
苏青黎又取银剪修去多余竹篾,云歌机灵地借来邻摊的火石重新点燃蜡烛。
暖光透过宣纸,那浪花竟似在流动,将鲤鱼衬得愈发鲜活。
"看,鱼儿跳进浪里啦。
"苏青黎将灯笼递回去,腕间银铃随着动作轻响,与远处戏台的云板声奇妙地应和着。
小女孩破涕为笑,忽然凑过来在她颊边"啾"地亲了一口,转身举着灯笼跑远了,杏红衫子融进灯火深处。
"小姐什么时候学的这手艺?
"云歌瞪圆了眼睛,看着她家小姐指尖上被银针硌出的红痕。
苏青黎收起针线包,眼中映着流动的灯火:"去年见绣坊娘子这般补过风筝。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轻笑,"不过那会儿我补的燕子,最后像只胖蛾子。
"她笑得眉眼弯弯,全然没注意到街角停着辆青布马车。
"小姐快看!
"云歌突然拽住苏青黎的衣袖,指着不远处一盏悬在柳枝下的灯笼,"那盏灯和您手里的一模一样呢!
"苏青黎提着的那盏素纱灯笼轻轻一晃,灯面上墨笔勾勒的兔子正歪着头,淡彩点染的眼睛在烛光映照下仿佛会转动。
她顺着云歌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另一盏相同的灯笼——墨兔用淡彩点出灵动的眼睛,灯罩底部隐约可见朱砂绘着的并蒂莲暗记。
"当真..."她刚往前迈了半步,夜风忽起。
那盏灯笼猛地一晃,照亮了下方一闪而过的雪白衣角。
苏青黎心头一跳,提着灯笼急追几步,却只看见马车帘子垂落的瞬间,灯影里残留的衣袂如鹤羽般没入黑暗。
云歌气喘吁吁追上来:"小姐瞧见什么了?
""没。
"苏青黎低头拂了拂自己的灯笼,朱砂画的并蒂莲在烛光下红得刺眼。
夜风裹着远处箫声掠过,她腕间的银铃轻轻一颤。
那盏相似的灯笼早己不见踪影,唯有柳枝还在原地摇晃,投下碎玉般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