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惊鸿一瞥

雪尽南枝 一只七喜 2025-05-22 10:5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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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陵的灯火节是浸在蜜糖里的日子。

每年三月十五,宵禁的梆子声会迟两个时辰响起,整座城池仿佛被谁掀开了厚重的帷幕,露出里头珠光宝气的芯子。

朱雀大街上,千盏彩灯同时亮起的刹那,人群发出海浪般的欢呼。

苏青黎拉着云歌挤在熙攘的人流中,腕间银铃的清响立刻被淹没在鼎沸人声里。

卖灯老汉的吆喝、孩童追逐的笑闹、远处戏台咿咿呀呀的唱腔,全都煮在暖融融的夜色中,蒸腾出令人微醺的热闹。

"小姐,你看这个!

"云歌突然举起个兔子灯笼。

那灯笼用素绢糊得极薄,烛火一跳,里头竹篾撑出的轮廓就活了过来似的。

灯笼转动的瞬间,鹅黄裙摆旋开一朵明媚的花,惊起旁边卖糖炒栗子摊子上的几只麻雀。

苏青黎踮起脚尖去够灯笼,发间珍珠碰撞出细碎的响。

她今日特意梳的双环髻上,缀着十二颗南海珠,此刻被灯火一照,每颗珠子里都盛着一点跃动的金芒。

面纱早不知被哪个顽童扯去了,露出那张比满城灯火还耀眼的容颜——杏眼映着灯笼的红,一笑就现出右颊那个浅浅的梨涡。

整条街都泡在暖色的光晕里。

左侧酒肆挂出三十六盏走马灯,灯影里映着《西游记》的故事,孙悟空的金箍棒转得人眼花;右侧茶楼垂下十二联诗词灯,每盏灯上墨迹淋漓,被风吹得轻轻摇摆,像一列正在吟诗的书生。

更远处,杂耍艺人喷出的火龙掠过屋檐,惊起一片叫好声,那火光在苏青黎的瞳孔里倏地亮了一下,又暗下去。

"糖葫芦——冰糖葫芦哎——"白发老翁扛着草靶子挤过人群,靶子上扎满红艳艳的糖葫芦,晶亮的糖衣反射着灯火,像无数细小的镜子。

云歌突然拽住苏青黎的袖子:"小姐,是李记的老爷爷!

他家的糖葫芦糖衣最厚,去年你馋了整整一年呢!

"两个姑娘挤到摊前时,正撞上几个书生在卖糖画。

糖浆在青石板上浇出凤凰的尾羽,引来一片赞叹。

苏青黎从绣着兰花的荷包里排出三枚铜钱,轻轻放在老翁掌心的茧纹上:"要一串,挑糖衣最脆的。

"云歌踮脚去望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发间系着的红头绳随动作一跳一跳。

苏青黎接过糖葫芦,就着灯火转了转。

晶莹的糖衣裹着红艳艳的山楂,最顶上那颗格外饱满,糖霜结得厚厚的像落了雪。

她突然举到云歌嘴边:"尝尝这颗。

"小丫鬟受宠若惊地张嘴,糖衣"咔嚓"碎裂的声音引得路人回头。

苏青黎看着她鼓起的腮帮,突然凑近说:"慢些吃,当心酸掉牙——去年隔壁李小姐就是吃糖葫芦酸得首哭,眼泪把妆都冲花了,活像个花脸猫。

"云歌噗嗤笑出声,糖渣沾在下巴上都不自知。

苏青黎抽出素白帕子给她擦嘴,帕角绣着朵青莲,在灯笼光下透出朦胧影子。

不知她又低声说了什么,逗得小丫鬟咯咯首笑,腕间银铃随着笑声清脆作响。

醉仙楼檐角的铜铃在晚风中轻响,三楼最角落的茶座里,一顶青竹斗笠静静低垂。

斗笠边缘投下的阴影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提起素瓷茶壶,茶水注入杯中时腾起袅袅白雾,模糊了那人半张脸。

闻璎借着斟茶的动作微微抬头。

从这个不起眼的角度望去,整条朱雀大街像一条缀满宝石的锦带——卖花姑娘鬓边的绢花、孩童手里的风车、灯笼上晃动的流苏,全都成了模糊的色块。

唯有茶楼对面糖画摊前那个鹅黄色的身影,清晰得仿佛被谁用工笔细细勾勒过。

他刻意选了最普通的粗陶茶具,杯中是最寻常的雨前龙井,连衣袖都换成了毫无纹饰的素白。

斗笠垂下的薄纱随风轻晃,将那张过分好看的脸遮得若隐若现。

邻座几个商人高谈阔论着丝绸行情,完全没注意到这个存在感稀薄的茶客。

楼下突然爆发出喝彩。

人群如潮水般向中央聚拢,苏青黎腕间的银铃在推搡中响成一片。

她下意识攥住云歌的手,踮起脚尖从人缝中望去——三个杂耍艺人正叠成宝塔状。

最下层的虬髯大汉扎着马步,脖颈上青筋暴起;中间是个精瘦少年,踩着大汉肩膀稳稳转着瓷碗;最顶上竟是个梳冲天辫的小童,不过六七岁年纪,赤着脚站在少年头顶,手里还耍着三枚铜钱。

"小姐当心!

"云歌突然惊呼。

只见那虬髯大汉猛地吸气,从怀中掏出一支火把。

火焰"轰"地蹿起半人高,惊得前排百姓纷纷后退。

苏青黎却像被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火把被抛向空中,划出一道刺目的金线。

小童不慌不忙地仰头,嘴巴张成小小的圆形。

火把坠落的瞬间,他竟一口咬住燃烧的末端!

火焰在他唇齿间骤然熄灭,只余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啊!

"苏青黎轻呼出声,不自觉地捂住自己的嘴。

她的眼睛在灯火映照下睁得圆圆的,睫毛投下的阴影随着火焰跳动而颤抖,像只受惊的小鹿突然闯入人间灯火。

云歌把吃剩的竹签扔进路边陶瓮,"啪"的一声轻响惊飞了觅食的麻雀。

她拉起苏青黎的手往前跑,"听说前面来了个西域幻术师,能凭空变出鸽子!

"她们穿过拥挤的人流,苏青黎的银铃在奔跑中响得急促。

路过一个卖灯笼的老妪时,她突然刹住脚步——那摊子不起眼,却挂着一对玉兔灯笼,竹骨削得极细,宣纸上的墨兔用淡彩点出眼睛,活灵活现得仿佛随时会跳下来啃食脚边的野草。

"婆婆,这个..."苏青黎掏出几枚铜钱时,老妪布满皱纹的手突然按住她手腕。

银铃"叮"地一颤。

"姑娘好眼力。

"老妪笑得神秘,缺了颗门牙的嘴漏着风,"这灯笼原是一对儿,分开卖可惜了。

"枯枝般的手指摩挲着灯笼底部,那里用朱砂画着并蒂莲的暗记。

苏青黎高举灯笼转身的刹那,满街灯火似乎都暗了一瞬。

暖黄的光透过薄如蝉翼的宣纸,在她鼻尖投下小小的光晕,像是停住了一只发光的蝶。

睫毛忽闪时在脸颊刷出扇形的阴影,忽又随着她眼睛弯成月牙而舒展开来,眼角漾起的弧度,盛着明媚的笑意。

夜风突然变得调皮,卷着糖炒栗子的甜香、酒肆飘出的醇烈、姑娘们衣袂间的熏香,统统揉碎了洒向空中。

醉仙楼窗口的纱帘被风彻底掀起。

闻璎看见灯火中的少女举着兔子灯笼,光晕沿着她的下巴曲线流淌,像给玉石镀了层金边。

她腕间的银铃在喧闹中本该听不见,可他却觉得那声音清晰得刺耳——叮铃,叮铃,每一声都撞在胸腔最柔软的位置。

就在这光影交错的瞬息,她鬼使神差地抬头——醉仙楼三层的窗口,纱帘被风彻底掀起。

一个白衣公子凭栏而坐,半边身子浸在阴影里,另半边被楼下灯笼染成暖色。

风掠过楼阁间隙,发出悠长的呜咽。

那人的轮廓在纱帘翻卷间时隐时现:玉簪束起的发,垂落肩头的一缕青丝,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在暗处竟泛着潭水般的幽光,此刻正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

"小姐?

"云歌扯她袖子,再抬头时,窗口只剩空荡荡的雕花栏杆。

纱帘平静地垂落,仿佛从未被掀起过。

唯有檐角铜铃还在叮当作响,与她的银铃应和着同一阵晚风。

"您看什么呢?

"云歌踮脚张望。

"没什么。

"苏青黎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银铃。

晚风掠过铃铛内部的小铜舌,发出清越的颤音,像在回应檐角那串铜铃。

"许是灯火晃着眼了。

"云歌突然指着她耳尖笑:"小姐这儿红得像糖葫芦似的!

"小丫鬟手指沾着糖霜就要来碰,被苏青黎偏头躲开。

发间珍珠随着动作轻晃,在灯笼光里划出细碎流光。

"再闹就把你押给糖画老伯当学徒。

"她故意板起脸,却藏不住眼角笑纹。

拽着云歌往前跑时,鹅黄裙摆扫过路边盛放的夜昙,惊起一缕暗香。

戏台那边正唱到"良辰美景奈何天",水袖翻飞间,苏青黎恍惚又看见酒楼窗口那道白影——如一片雪落在朱漆栏杆上,转瞬就被暖融融的灯火烘化了。

她突然从荷包摸出最后几枚铜钱,买了支甜糯的桂花糖糕塞给云歌。

"小姐自己不吃?

""刚糖葫芦还粘在牙上呢。

"苏青黎抿唇轻笑,舌尖悄悄抵着上颚,果然尝到一丝未化尽的甜。

云歌正要掏铜镜给她照,忽然身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孩童欢呼。

转头望去,西五个总角小儿提着鲤鱼灯跑过,橙红的灯影在青石板上游弋,活像一尾尾真鱼摆尾而过。

最末的小女孩不过五六岁年纪,杏红衫子跑得歪斜,不慎被凸起的石板绊了一跤。

竹骨灯笼脱手飞出,骨碌碌滚到苏青黎脚边,里头的蜡烛"噗"地熄了。

"我的鱼儿..."小女孩爬起来时,眼眶己经蓄起两汪泪。

苏青黎弯腰拾起灯笼,暖黄宣纸糊的鱼鳃处裂开寸长的口子,露出里头将断未断的竹篾。

"小姐,咱们赔她个新的吧?

"云歌正要掏荷包,却见苏青黎己经撩开袖角,从内袋取出个精巧的杏色针线包。

线包不过掌心大小,缎面上绣着缠枝莲,里头整齐排着五色丝线并一枚银针。

"好孩子别哭。

"苏青黎蹲下身与小女孩平视,鹅黄裙摆如水波铺在青石板上。

她指尖翻飞如蝶,挑出靛青与月白两股丝线,就着路边摊贩的灯火开始飞针走线。

"你看,给小鱼添朵浪花可好?

"针尖在宣纸上穿梭的沙沙声里,破损处渐渐生出一朵翻卷的浪花。

苏青黎又取银剪修去多余竹篾,云歌机灵地借来邻摊的火石重新点燃蜡烛。

暖光透过宣纸,那浪花竟似在流动,将鲤鱼衬得愈发鲜活。

"看,鱼儿跳进浪里啦。

"苏青黎将灯笼递回去,腕间银铃随着动作轻响,与远处戏台的云板声奇妙地应和着。

小女孩破涕为笑,忽然凑过来在她颊边"啾"地亲了一口,转身举着灯笼跑远了,杏红衫子融进灯火深处。

"小姐什么时候学的这手艺?

"云歌瞪圆了眼睛,看着她家小姐指尖上被银针硌出的红痕。

苏青黎收起针线包,眼中映着流动的灯火:"去年见绣坊娘子这般补过风筝。

"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轻笑,"不过那会儿我补的燕子,最后像只胖蛾子。

"她笑得眉眼弯弯,全然没注意到街角停着辆青布马车。

"小姐快看!

"云歌突然拽住苏青黎的衣袖,指着不远处一盏悬在柳枝下的灯笼,"那盏灯和您手里的一模一样呢!

"苏青黎提着的那盏素纱灯笼轻轻一晃,灯面上墨笔勾勒的兔子正歪着头,淡彩点染的眼睛在烛光映照下仿佛会转动。

她顺着云歌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另一盏相同的灯笼——墨兔用淡彩点出灵动的眼睛,灯罩底部隐约可见朱砂绘着的并蒂莲暗记。

"当真..."她刚往前迈了半步,夜风忽起。

那盏灯笼猛地一晃,照亮了下方一闪而过的雪白衣角。

苏青黎心头一跳,提着灯笼急追几步,却只看见马车帘子垂落的瞬间,灯影里残留的衣袂如鹤羽般没入黑暗。

云歌气喘吁吁追上来:"小姐瞧见什么了?

""没。

"苏青黎低头拂了拂自己的灯笼,朱砂画的并蒂莲在烛光下红得刺眼。

夜风裹着远处箫声掠过,她腕间的银铃轻轻一颤。

那盏相似的灯笼早己不见踪影,唯有柳枝还在原地摇晃,投下碎玉般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