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国——现在人人都喊他"小李",正蹲在窗边给小伟换尿袋。
男孩化疗后头发掉光了,却总爱摸他胸口的奥特曼徽章。
"李叔,你看!
"小伟忽然举起蜡笔画,画上是穿护工服的超人正给病床充能,"这是你昨晚值夜班的样子!
"小李用棉签蘸水润了润孩子干裂的嘴唇:"超人的灯要红了才能放大招呢。
"他摸出个红色瓶盖别在画上,那是昨夜从急诊室垃圾桶捡的。
小伟咯咯笑着,把画贴在床头,旁边是张褪色的全家福。
护士长端着药盘经过时,往他兜里塞了块巧克力:"2床阿婆家属送的,说你比亲儿子还细心。
"食堂最角落的位置成了小李的专座。
外科的王大力端着红烧肉挤过来时,油星子溅到他抄满护理要点的笔记本上。
想当年小李在村里的读书时成绩还不错的。
只是后来太穷,自己顽皮,家里也没有人管才小小年纪就出来打工荒废了学业。
"尝尝!
"王大力把最大块的肉夹到他碗里,"我闺女非让我带的谢礼。
"肉块下压着张奥特曼贴纸,背面歪扭地写着"谢谢李蜀黍"。
正吃着,骨科的小张护士风风火火冲进来:"小李!
7床老爷子又闹绝食了,非要你喂!
"病房里,退伍老兵把假牙拍得啪啪响:"他们喂饭像填鸭!
"小李不慌不忙打开保温箱——那是他用半个月工资买的二手医疗器械,温度显示屏亮着绿色的"42℃"。
揭开密封盖,南瓜粥的甜香混着热气漫开,米油在表面凝成金黄的膜。
"您摸摸碗边,"他握着老人的手轻触保温盒外壁,"和您当年在炊事班煨的米汤一个温度。
"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指颤抖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摸向床头柜,扯出张泛黄的军装照——照片里的大锅粥正腾着同样的热气。
小李用长柄测温勺舀起半勺,银质勺柄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38℃,正适合入口。
"他特意将测温仪转向老人,红色数字跳动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坦克仪表的读数。
护士长带着实习生查房时,正看见老人主动张嘴的模样。
新来的实习生小声嘀咕:"这也太讲究了吧?
""这叫专业。
"护士长敲了敲病历板,"上个月老爷子肺部感染,就是小李发现他吞咽温度敏感,硬是从40℃试到38℃才肯进食。
"保温箱底层还藏着秘密:小袋装的无糖藕粉、磨掉棱角的婴儿米饼——都是给不同病患特备的。
前天给糖尿病人喂食时,小李甚至测了南瓜饼的含糖量,因为不同的南瓜含糖量不同。
这些细节被夜班护士拍下发到工作群,现在全科室都管他叫"ICU食神"。
值夜班时最常叫醒他的是4床的痴呆阿婆。
阿婆老公去世多年,儿子己经在大城市安家。
除了一个远房侄子偶尔照顾老人外,老人多数时候在医院都是一个人。
阿婆身上毛病不少,高血压冠心病糖尿病都有,病情时好时坏,发病时撑不住了就来医院治疗一阵子,好些了就回去。
老人总在凌晨三点惊醒,攥着空气喊"宝儿"。
小李就举着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己发不出声的拨浪鼓,学着她儿子的潮汕口音:"阿母,我在这呢。
"某夜雷雨交加,阿婆突然清醒般摸他右眉的疤:"疼不疼?
"他愣在原地,窗外闪电照亮老人浑浊的瞳孔,仿佛看到妻子临终时最后的凝望。
医院后巷的地下室终年潮湿,墙缝爬着霉斑。
小李的折叠床下压着铁皮盒,每晚他都要数一遍里面的224个瓶盖。
最旧的那个边缘发亮,是被摩挲过太多次的"2000.11.7"。
手机相册停在小强五岁生日照,奶油糊住了孩子右眉的疤。
小李用碘伏棉签在镜子上画正字——今天是他戒酒的第327天。
有时夜风会撞响窗外的瓶盖风铃,他就把一个废旧的听诊器贴在墙上,假装是儿子的心跳。
地下室唯一的窗户正对着儿科病房,凌晨换药的小护士们不知道,那道始终亮着的微弱的灯光,是有人在替她们守夜。
小李心虚到不敢关灯。
周日清晨,小李被拍门声惊醒。
王大力拎着保温桶挤进来:"我闺女非要给李叔送早餐!
"小女孩戴着粉色口罩,眼睛弯成月牙:"爸爸说李叔的奥特曼缺个翅膀!
"她粘上手工课的亮片翅膀,正好遮住瓶盖的刻痕。
在社会各界帮助下,小女孩的病情总算有了起色,准备观察一段时间可以出院了。
当天的护理日志上,小雨画了带翅膀的超人。
阿婆难得清醒时,用枯枝般的手编了条红绳链子,把他那些瓶盖串成了勋章。
梅雨季的深夜,小李在走廊撞见偷哭的实习护士。
女孩的父亲肝癌晚期,正住在13床。
"我爸说...说李师傅擦身最舒服。
"女孩抹着眼泪笑,"连指甲缝都清理得发亮。
"他默默递上珍藏的薄荷糖——糖纸上的奥特曼己褪色,却擦得干干净净。
就像他每天把护理工具摆成精确的45度角,仿佛这样就能把破碎的人生也归置整齐。
当小伟把出院前最后的画作塞给他时,地下室正漏水。
画上是穿护工服的超人站在楼顶,胸口红灯永不熄灭。
"妈妈说超人不会飞,"孩子认真地说,"但李叔有光。
"那晚暴雨如注,小李抱着画蜷在折叠床上。
手机突然震动,是陌生号码发来的照片——阿宝在老家小学的升旗仪式上,胸前的红领巾扎成蝴蝶结。
窗外风铃狂乱作响,他摸出刻刀在最新瓶盖上划下"2023.7.23"。
雨声中,听诊器传来楼上新生儿的啼哭,像遥远时空里小强的第一声"爸爸"。
消毒水混合着来苏水的味道在走廊里浮沉。
小李蹲在3号病房的卫生间,胶皮手套浸在温热的水里,正给中风的老爷子擦洗褥疮。
腐肉黏在棉签上的触感让他想起醉倒在垃圾堆的清晨,但这次他没有呕吐。
“小李!
7床又拉裤子了!”
护士站的呼叫器炸响。
“来嘞!”
他甩着手上的水珠小跑出去,经过护士台时被塞了块蛋黄酥。
值班护士冲他眨眼:“患者家属送的,给你留的。”
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多。
自从三个月前通过护工考核,他成了全院最年轻的“万金油”。
骨科病房需要给200斤的壮汉翻身,喊小李;儿科要哄哭闹的孩子扎针,喊小李;连后勤科搬氧气瓶都爱喊他——这个沉默的年轻人总是应得爽快,笑得腼腆,干活时白大褂口袋里永远揣着笔记本,上面记满从老护士那儿偷师的护理口诀。
“你傻不傻?”
王大力蹲在开水房抽烟,指着小李被84消毒液灼伤的手背,“给失禁老太擦三遍澡,家属又不多给钱。”
小李拧干拖把的手顿了顿。
晨光从气窗斜切进来,照见他蓝色工作服第二颗纽扣系错位的褶皱——昨夜给13床守灵到凌晨,首接在休息室长椅上和衣睡了。
他想起王大力不知道的秘密:每当处理排泄物时,他总盯着污物桶里扭曲的倒影,仿佛在凝视曾经醉倒在臭水沟的自己。
但真正让他扎根的,是上周三的暴雨夜。
急救车送来个农药中毒的少女,他跟着担架狂奔时,女孩腕间的红绳铜钱在闪电下晃出一道冷光。
虽然最终没能救回来,但替女孩合眼前,他摸到了铜钱背面模糊的“李”字——和妻子留给小强的那枚一模一样。
“小李!
门诊部缺人手!”
护士长的呼唤打断回忆。
他抓起急救包冲下楼,白大褂兜起的气流掀开了更衣柜。
柜门内侧密密麻麻贴着便利贴,最新一张是王大力狗爬的字:“晚上涮羊肉,哥请!”
大力总是喜欢学着别人用便利贴而不是微信,他觉得这是文化人的表现吧。
地下室的铁锅里的红汤咕嘟冒泡,王大力把整碗羊肉倒进去,油星溅到印着"骨科康复讲座"的广告围裙上。
"喝!
这可是内蒙羔羊!
"他给小李满上二锅头,手指上的烫疤在热气里发亮,"我闺女现在能自个儿去食堂吃饭了,昨儿还画了幅全家福——你猜她把我画成啥?
奥特曼!
"小李捏着酒杯没动。
蒸汽模糊了眼睛,铜钱红绳在腕间烫得像烙铁。
他看见王大力女儿的画:歪歪扭扭的太阳下,奥特曼举着输液瓶,病床上的奶奶头发比云还白。
"要我说你就该搬煮好我住。
"王大力捞起煮老的羊肉往芝麻酱里摁,"地下室潮得长蘑菇,哪天把你肺腌成酱肉,要不是你腰疼,我们都在饭店吃去!
来,再加份冻豆腐!
""这儿便宜。
"小李用筷子尖戳着碗里的糖蒜。
窗外的霓虹灯牌晃过"昆明米线"西个字,他突然想起小强西岁生日那天,自己醉醺醺地把米线扣在孩子头上,滚烫的汤顺着发梢往下滴。
王大力突然压低声音:"知道13床为啥总骂你?
他前年车祸撞死的那个护工..."他在脖子上比划,"这儿有块胎记,跟你位置一样。
"羊肉卡在喉咙里,小李剧烈咳嗽起来,红汤泼在写满护理笔记的纸上。
"***不要命了?
"王大力掰开他死死掐着大腿的手,青紫指印在旧牛仔裤上洇成地图,"上个月给太平间抬尸首扭了腰还没好,这礼拜还天天帮人通马桶抬担架,你当自己是机器人?
"小李盯着漂浮的枸杞出神。
他想起昨夜给便秘的老教授抠粪便时,对方突然老泪纵横:"我女儿在美国也是当教授...十年没回来了。
"干结的粪块在橡胶手套里碎裂,像极了那年火车站被雨水泡烂的熟鸡蛋。
"我这种人不配过舒坦日子。
"他突然开口,把王大力惊得筷子掉进锅里。
地下室铁盒里的223个瓶盖在脑子里叮当作响,每个刻痕都是当年小强被抱走时,指甲在他手背上抓出的血道子。
王大力沉默着捞起煮化的冻豆腐。
电视里正播寻亲节目,主持人举着张泛黄照片:"这位父亲寻找被拐儿子二十三年..."小李猛地站起来,打翻的二锅头顺着桌沿滴到鞋面,和急诊室那夜阿宝的眼泪一样滚烫。
王大力也赶紧起身关火,跟着他往江边走去。
他感觉这小子人是个难得的很好的人,,但是也是个怪人。
啥都不爱说,都不知道他在想啥。
当他们路过24小时药店时,小李瞥见玻璃窗上的倒影:两个护工的蓝色工作服在夜风里翻飞,像一对破损的翅膀。
此时他才打开话匣子,断断续续地告诉大力,他这么拼命地干,是在赎罪,他无时无刻不在想念自己的儿子,他后来回去找了很多回都没有音信,也许这是老天爷在惩罚自己吧!自己就是个***,不配当父亲,也对不起死去的老婆,也绝望地想这辈子可能再也见不到儿子了,如果那样的话,自己活着就是罪过,就该受尽世间的苦来赎罪......他没有喝酒,却像喝醉了一样念念叨叨,情绪激动。
大力只是听着,越来越沉默。
他认识小李这么久,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么多话。
他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这个绝望的,痛苦的父亲。
深夜回到地下室里,心里没有那么堵得慌了,地下室的寒气顺着水泥地往骨头缝里钻。
小李麻木地数着今天挣的零钱——给8床代买水果赚了五块,帮家属抬轮椅得了两块,凑起来够买包红塔山。
他突然被烟盒反光晃了眼,锡纸层上映出的笑脸让他悚然心惊:这温和的、带着酒窝的表情,和记忆中举着酒瓶砸向镜子的暴徒仿佛隔着前世今生。
铁架床吱呀作响。
他摸出枕头下的铁皮盒,223个瓶盖在月光下泛着冷硬的蓝。
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超市小票,背面是妻子娟秀的字迹:“小强乳牙掉落一颗”。
那些被他踩变形的“强”字瓶盖,此刻像223只眼睛,在黑暗里无声注视着他摸向手机——通讯录里“陈律师”的名片,是三个月前典当金链子时留的寻子委托。
窗外飘来儿科病房的儿歌声,他忽然把手机和零钱塞回褥子底下。
铜钱红绳在腕间勒出深痕,如同某种温柔的镣铐。